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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書 本書特色
知青一代的精神史。
以大眼界診斷時代,以大悲憫直指人心,具有社會廣角與人性深度的心靈書寫。
靈動的言表與深刻的思辨自然融合,當代文學的獨步標高之作。
日夜書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學精品。作品通過幾位五○后從知青年代到轉型時期的人生軌跡和恩怨糾葛,折射出人性的光輝和時代的變遷。作品的聚焦點是性格、情感及價值觀的沖突,栩栩如生地刻畫了“后知青”官員、工人、民營企業(yè)家、藝術家、流亡者等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用他們各自的一生回答了時代的精神之問。
這是知青一代的精神史。以大眼界診斷時代,以大悲憫直指人心,具有社會廣角與人性深度的心靈書寫。靈動的言表與深刻的思辨自然融合,當代文學的獨步標高之作。
日夜書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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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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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注
日夜書 節(jié)選
01 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落下手機,卻把我家的電視遙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幾乎同指紋一樣難以改變。當年我與他同居一室,同擠一床,實在不是一件太爽的事。他從無疊被子的習慣,甚至沒洗腳就鉆被窩,弄得床上泥沙嘩啦啦地豐富。這都不說了。早上被隊長的哨音驚醒,忙亂之下,同室者的農具總是被他順手牽羊,帽子、褲子、襯衣也說不定到了他的身上。用蚊帳擦臉,在褲襠里掏襪子,此類舉動也在所難免。好在那時候大家都沒什么像樣的行頭,穿亂了也就亂了,抓錯了也就錯了,不都是幾件破東西么,共產主義就是不分你我的亂來。 我穿上一件紅背心,發(fā)現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實不是“公用”,是“大甲”的藝術體和圓章形:“大”字一圓就像“公”,“甲”字一圓就像“用”。這種醒目的聯署雙章,幾乎蓋滿他的一切用品,顯然是一位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丟三拉四,也怕他錯認了人家的衣物,所以才到處下針,標注物主,主張物權。 這位老母肯定沒想到,再多的蓋章加封在白馬湖茶場依然無效,字體藝術純屬弄巧成拙,倒使物權保護成了物權開放:大家一致認定那兩個字就是“公用”,只能這樣認,必須這么認,怎么看也應該這樣認。大家從此心安理得。 大甲看見我身上的紅背心,覺得“公用”二字頗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來處的衣物,也沒法吭聲了。 他只是討厭別人叫他“公用哥”或“公用佬”或“公用鱉”,似乎“公用”只能與公共廁所一類相聯系,充其量只能派給蝦兵蟹將一類角色。用他的話來說,他是藝術家,即便眼下公子落難,將來撥云見日,見到總統(tǒng)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嗎?你怎么不承認事實呢?你腦子里進了臭大糞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可以拉扯脖子跳出維吾爾族舞蹈,還可以憋住嗓門在浴室里唱出鼻竇共鳴,放在哪個藝術院團都是前途無量。何況他吃奶時就開始創(chuàng)作,夾尿布時就有靈感,油畫、水彩畫、鋼筆畫、雕塑等等都是無師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腳丫子來畫,也比那些學院派老家伙不知要強多少。這樣的大人物,怎么能被你們“公用”? 每個土磚房都住五六個人,每間房里都是農民與知青混搭。農民們不相信他的天才,從他的蓬頭垢面也看不出貴人面相,于是他的說服工作變得十分艱難。他得啟發(fā),得比劃,得舉例,得找證人,得賭咒發(fā)誓,得一次次耐心地從頭再來,從而讓那些農民明白“下巴琴(小提琴)”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他得讓大家明白,為什么藝術比豬仔和紅薯更重要、更偉大、更珍貴,為什么畫冊上拉(斐爾)家的、達(芬奇)家的、米(開朗基羅)“家的,比縣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實在說不通時,他不得不輔以拳頭:有個農家后生沖著他做鬼臉,一直堅信王主任能批來化肥和救災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畫算個屁呵。這個”屁“字讓大甲一時無話可說,上前去一個”大背包“,把對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 “真是沒文化。”大甲抹一抹頭發(fā),大概有黃鐘毀棄的悲憤,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找干部告狀去了。 “你不吹牛會病嗎?” “你不吹牛會死嗎? “你自己不好好干活,還妨礙人家,存心破壞呵?” “姚大甲,你還敢打人,街痞子,暴腦殼,日本鬼子、地主惡霸呵?” …… 這就是吳場長后來常有的責罵。場長一氣之下還煽來耳光,沒料到大甲居然還手,鬧出一場惡拼。 場領導后來議了幾次,*后決定單獨劃一塊地給大甲,算是畫地為牢,隔離防疫,把他當成了大腸桿菌。 出工的隊伍里少了他,真是少了油鹽,日子過得平淡乏味。工地上沒人唱歌,沒人跳舞,沒人摔跤,沒人吹牛皮,沒人鬧哄哄的賭飯票,于是鋤頭和糞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動得特別慢。“那個呆伙計呢?”有人會冷不防脫口而出,于是大家同生一絲遺憾,四處張望,放目尋找,直到投注對面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肯定是他。那單干戶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眾監(jiān)督下改造,怎么能一個人享清福?就是,我們要聲討他,他也聽不到。我們要揭發(fā)他,他耳朵不在這里呵。 大家譴責干部們的荒唐,對那家伙的特殊待遇深為不滿。快看,他又走了。快看,他又坐下了。快看,他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過好幾回……那家伙大概也在張望這一邊,不時送來幾嗓子快意的長嘯,聲音飄飄忽忽地滑過山谷,落在小木橋的溪水邊。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他獨來獨往和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許的輕松。至于他的單干任務,基本上交給了附近一伙農家娃,讓他們熱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報不過是在紙片上涂鴉,給孩子們畫畫坦克、飛機、老虎、古代將軍什么的,給孩子的媽媽們畫畫牡丹、荷蓮、嫦娥、觀音菩薩什么的。他設計的刺繡圖案,還贏得了大嫂們滿心崇拜,換來了糯米粑。 他很快畫名遠播,連附近一些村干部也來茶場交涉,以換工的方式,換他去村里制作墻上的領袖畫像和語錄牌,把他奉為宣傳大師,完成政治任務的救星,總是用好魚好肉加以款待。縣里文化館還下鄉(xiāng)求賢,讓他去參與什么縣城的慶典籌備,一去就兩三個月。關于劇團女演員們爭相給他洗鞋襪的事,關于縣招待所食堂里的肉湯任他大碗喝的事,都是他這時候吹上的。 肯定是發(fā)現他這一段臉上見肉了,額頭上見油了,吳場長咬牙切齒地說:“他能把蔣介石的毛鳥鳥割下來?” 旁人嚇了一跳,“恐怕不行吧?” “就是么,一個盜竊犯,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開打,還是要把他關起來!” 旁人又嚇了一跳,“他偷東西了?” 場長不回答。 “是不是偷……人?” 場長走了,扔回來一句:“遲偷早偷都是偷。” 我們沒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沒法印證場長的高瞻遠矚。我們也沒等到共產主義,同樣沒法印證場長有關吃飯不收飯票、餐餐有醬油、人人當地主、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預言。我們只是等來了日復一日的困乏,等來了腳上的傷口、眼里的紅絲、蚊蟲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驚肉跳的哨音。 不過,疲憊歲月里仍有激情涌動。坊間的傳說是:有一位知青從不用左手干活,哪怕這位獨臂人的工分少了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釋是:如果他的左手傷了,指頭不敏感了,國際小提琴帕格尼尼大獎就拿不到了呵。這種瘋話足以讓人嚇一跳。另一則傳說是,一位知青聽到中國**顆人造衛(wèi)星上天,不去參加慶祝,反而跑到屋后的竹林里大哭一場。他后來的解釋也神經兮兮:人家搶在他前面把這件事做了呵,占了先機,奪了頭功,他的科研計劃就全打亂啦。 大甲只是個初中留級生,不至于牛成這樣。他的科學知識夠得上沖天炮,夠不上人造衛(wèi)星。但這并不妨礙他也是美夢翩翩,曾譜寫一部《偉大的姚大甲暢想曲》,咣咣咣咣,嘣嘣嘣嘣,總譜配器十分復雜,鏗鏘銅管和清脆豎琴一起上陣,又有快板又有慢板,又有三拍又有四拍,又有獨唱又有齊唱,把自己的未來百般謳歌了一番。 當時他已離開茶場,去了附近一個生產大隊--那里的書記姓胡,是個軟心腸,見這一個城里娃老是被隔離,覺得他既沒偷豬也沒偷牛,既沒有偷米也沒有偷棉,憑什么把他當大腸桿菌嚴防死守?既然對上了眼,這位老漢二話不說,要他把行李打成包,扛上肩,跟著走,大有庇護政治難民的一腔正義。這樣,大甲從此成了胡家一口子,不明不白的家庭成員,干什么都有老勞模罩著。后來,他玩到哪里就吃住在哪里,又成了梁家一口子,華家一口子,被更多的大叔大伯罩著。農忙時節(jié),我們忙得兩頭不見天。他倒好,鞋襪齊整,歪戴一頂紙帽,在田野里拉一路小提琴來慰問我們,如同英國王子親臨印度難民營。“呵,在那西去列車的窗口,在那九曲黃河的上游……”他的激情朗誦分明是要氣死我們。 我們躺在小溪邊,遙望血色夕陽,順著他的提琴聲夢入未來。我們爭相立下大誓,將來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氣吃上十個肉餡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氣連看五場電影,要在*繁華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個來回……未來的好事太多,我們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zhèn)痛。 多少年后,我再次經過這條小溪,踏上當年的小木橋,聽河水仍在嘩嘩流響,看紛亂的茅草封掩路面,不能不想起當年。大甲早已回到城市,進過劇團,辦過畫展,打過群架,開過小工廠,差一點投資煤礦,又移居國外多年……但到底干了些什么,不是特別的清楚。憑一點道聽途說,我知道他*終還是在藝術圈出沒,在北京著名的798或宋莊這些地方混過,折騰一些“裝置”和“行為”,包括什么老門系列、拓片系列、幼嬰系列,以及不久前那個又有窗、又有門、還安裝了復雜電光裝置的青花大瓷罐……據他說,這是準備一舉收拾威尼斯國際雙年展的原子彈。 看來世界已經大變,我在日新月異的藝術之下已是一個老土,在青花大瓷罐面前只有可疑的興奮,差不多就是裝模作樣。我左瞧右看,咳了七八聲,把下巴毫無意義地揉了又揉,說眼下的藝術越來越像技術,畫家都成了工程師了。 “對,說對了,這正是我追求的方向。”他指定我的鼻子。 “你的意思是,藝術就應當成為技術?” “對,你真是個聰明人。你徹底忘掉畫筆,多想想切割機和龍門吊,就可以到美術學院當教授了。” 他這一說,我就明白了,當然也更不明白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不就是三歲扎小辮、五歲穿花褲、九歲還吃奶的那個留級生么?當年鄰居的大嬸奶汁高產,憋得自己難受,常招手叫他過去,讓他撲入溫暖懷抱咕嘟咕嘟吮上一番。想想看,一個家伙有了漫長的哺乳史,還能走出自己的童年?他后來走南闖北東奔西竄,但他的喉結、胡須、皺紋、寬肩膀,差不多是一個孩子的偽裝,是他混跡于成人堆里的生理夸張。只有從這一點出發(fā),你才可能理解他為何追捕盜賊時一馬當先,翻山越嶺,窮追不舍,直到自己被毒蜂蜇得大叫--其實他不是珍愛集體林木,只是覺得抓賊好玩。你也才可能理解他為何一轉眼就去偷竊隊上的橘子,為了對付守園人,又是潛伏,又是迂回,又是佯攻,又是學貓叫,直到自己失足在糞坑里--其實他對橘子并無興趣,只是覺得做賊好玩。一切都是玩,如此而已。 對于他來說,抓賊與做賊都可能high(興奮),也都可能不high。只有high才是硬道理。藝術不過是可以偶爾high一下的把戲。拜托,千萬不要同他談什么思想內涵、藝術風格、技法革新以及各種主義,更不要聽他有口無心地胡扯這個斯基或那個列夫。他要扯,讓他扯吧。他做的那個大瓷罐,可以裝酸菜也可以裝飼料,雇工數人耗時一年的大制作,在我看來不過是他咕嘟咕嘟喝足奶水以后,再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搗騰一堆河沙,準備做一個魔宮。 他肯定把今天的家庭作業(yè)給忘記了,把回家吃飯給忘了。 他有家嗎?我曾要來他的電子郵箱,但那信箱如同黑洞,從未出現過回復;也曾要來他的手機號,但每次打過去都遭遇關機。我只知道他大概還活在人世,偶爾在我面前冷不防地冒出來,撓撓頭皮,眨眨眼睛,找點剩飯充塞自己的肚皮,然后東扯西拉一通,然后落下他的手機,揣走我的遙控器,再次消失在永無定準的旅途。*近的一段吹噓是有關他如何解救小安子,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熟人。他說他在美國開上越野車,挎上了美式M16,帶上一位黑哥們,去毒販子們那里嘎嘎嘎(他的沖鋒槍總是在敘述中發(fā)出唐老鴨的叫聲)--他朝天一個點射,“fuck--Shit--”那些來自墨西哥的小雜種便統(tǒng)統(tǒng)抱著頭,面向墻壁,矮下了。 “你這不是拍電影?”我說。 “你不信?那你去問小安子,你現在就打電話!” “她怎么會在那里?” “剛到美國,亂走亂跑,不聽我的教導呵。” “她不是在新西蘭么?” “新西蘭的黑社會哪夠她玩?” 一個警匪大片就這樣丟下了,一段人們不必全信也不必深究的閑扯。他就是這樣的一縷風,一只卡通化的公共傳說,一個多動和快速的流浪漢,一個沒法問候也沒法告別的隱形人。他不僅沒有恒定住址,從本質上說,大概還難以承擔任何成年人的身份:丈夫、父親、同事、公民、教師、納稅者、合同甲方、意見領袖、法人代表、股權所有人等。也許,這樣的偽成年人,不過是把每一個城市都當積木,把每一節(jié)列車都當浪橋,把每一個窗口都當哈哈鏡,要把這一輩子做成樂園。 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可能勛業(yè)輝煌名震全球,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也可能一貧如洗流落街頭,像他前妻和兒子說的那樣。但不管落入哪種境地,他都可能掛一支破吉它,到處彈奏自己的偉大暢想。 “公用鱉!” “公用鱉!” …… 我從街頭孩子們的叫喊中猛醒了過來。 02 我醒了過來,再次醒過來了,發(fā)現很多事情還得從頭說起。我得防止自己像一個夢囈者那樣把事情說亂。當時白馬湖茶場有八千多畝旱土,分別劃給了四個工區(qū)共八個隊。在缺少金屬機械和柴油的情況下,兩頭不見天,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是這里的常態(tài)。墾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漬、焚燒秸稈等,都靠肢體完成,都意味一個體力透支的過程。烈日當空之際,人們都是燒烤狀態(tài),半灼傷狀態(tài),汗流滾滾越過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沒黑溜溜的全身,在褲腳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風吹和日曬之下凝成一層層鹽粉,給衣服繪出里三圈外三圈的各種白色圖案。 馱一身沉甸甸的鹽業(yè)收入回家,人們晃晃悠悠,找不到輕重,都像一管擠空了的牙膏皮,肚皮緊貼背脊,喉管里早已伸出手來。男人們吃飯簡直不是吃,差不多是搬掉腦袋,把飯菜往里面嘩啦一倒,再把腦袋裝上,互相看一下,什么也沒發(fā)生。沒把瓦缽和筷子一并倒進肚子里去,就已經是很不錯了。 人們的鼻子比狗還靈,空中的任何一絲氣味,哪怕是數里路以外順風飄來的一點豬油花子香,也能嗖嗖嗖地被準確捕獲,激發(fā)大家的震驚和嫉妒。 當時糧食平均畝產也就三四百斤左右,將其乘以全縣或全省的耕地數就能知道,肯定不夠吃,只能計劃分配。男人每頓五兩,女人每頓四兩,如此定量顯然只能填塞肚子的小小角落。如果沒有家里的補貼,又找不到芋頭、蠶豆一類雜糧,地木耳、馬齒莧一類野食,就只能盼望紅薯了。場部給每張飯票扣一兩米,但紅薯管飽。唯一的問題,是紅薯生氣,于是腸胃運動很多,紅薯收獲季節(jié)里總是屁聲四起,類似偷偷摸摸的宣敘調或急急風,不時攪亂大家的表情。一場嚴肅的政治批判會上,應該如期出現的憤怒或深刻,常被一些弧線音或斷續(xù)音瓦解成哄堂大笑。有經驗的主持人從此明白,在紅薯收獲季節(jié)里不宜聚眾(比如開會),不宜激動(比如喊口號),階級斗爭還是少搞點好。 這就不難理解,人們在工地上經常談到吃。吃的對象、方法、場景、過程、體會一次次進入眾人七嘴八舌的記憶總復習。不,應該說在剛吃過飯的一段,比如上午十點以前,腸胃還有所著落和依附,人們還是可以談一些高雅話題,照顧一下上層建筑,比如知青們背記全世界的國名,背記圓周率或平方表,背記一些電影里的經典臺詞……來自《列寧在十月》《南征北戰(zhàn)》《賣花姑娘》《廣闊的地平線》什么的。但到了腹中漸空之時,“看在黨國的分上”一類不好笑了,“讓列寧同志先走”一類也不好玩了,腸胃開始主宰思維。從北京湯包到陜西泡饃,從廣州河粉到南京烤鴨……知青們談得*多的是以往的味覺經驗,包括紅衛(wèi)兵大串聯時見識過的各地美食。關于“什么時候*幸福”的心得共識,肯定不是什么大雪天躲在被窩里,不是什么內急時搶到了廁位,而是餓得眼珠子發(fā)綠時一口咬個豬肘子。 操!吃了那一口,挨槍斃也值呵。 這一天,我沒留意時間已經越過危險的上午十點,仍在吹噓自己的腹肌。但大甲把我的肚皮仔細審查,決不容許我用四個肉塊冒充八個肉塊,也不容許肥肉冒充肌肉。 “你也肯定沒有110。”他說。 “怎么沒有?我前幾天還稱過。” “你稱的時候,肯定喝足了水。” “還憋了三天屎尿吧?” 旁人開始起哄。賭!賭!一定要賭!……這使我奇怪,體重這事有什么好爭的?爭贏了如何?沒爭贏又如何?直到大甲高高興興在地上拍出幾張飯票,我才恍然大悟:陰謀原來在這里。 關于要不要刮去鞋底的泥塊,關于要不要摘下帽子和脫下棉衣,關于要不要撒完尿再上秤……我們爭議了好久。爭到*無聊時,大甲居然說我頭發(fā)太多,蓄意欺騙黨和人民,因此必須減除毛重半斤。看看,半斤毛重,心思夠狠毒吧?總之,在他們花樣百出惡意昭昭的聯手陷害下,我從秤鉤上跳下來,聽到他們一陣歡呼,眼睜睜地看著八張飯票被大甲奪走,然后給幫兇們一一分發(fā)。 這是不是下流無恥,我不想控訴。我只是第二天上工時再下戰(zhàn)表:“公用鱉,我們比一比認繁體字。賭十張飯票,一張票三個字。” “那不行。要比就比俯臥撐。” “比投籃?標準距離,一人十個球。” “你想反攻倒算?好,老子同情你,給你這個機會。這樣吧,你當大家的面吃一塊死人骨頭。”他指了指身邊一堆白花花的碎片,是大家開荒時刨出來的。 我掂了掂一片碎骨,覺得陰氣襲人,污濁發(fā)霉,有一種咸魚味,但我嘴上還得硬。“十張飯票太少了。” “你不敢吃就是不敢吃。” “我腦膜炎?你要我吃我就吃?” “我賭二十張!” “我今天沒興趣……” “二十五!” 其他人覺得有戲可看了,圍上前來,七嘴八舌,手舞足蹈,大加評點或挑唆,使大甲更為得意地把賭注一再加碼。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后漲停在五十--如此驚心動魄的豪賭已讓我呼吸粗重。 五十是什么意思?五十就是五十缽白花花米飯,意味著你狼吞虎咽時的暈眩,你大快朵頤時的陶醉,還有撫摸肚皮時的腦子一片空白。想一想吧,至少在很多日子里,你活得出人頭地,光彩照人,活脫脫就是當今皇上,不必再對食堂里的曹麻子諂笑,讓他的鐵勺給你多抖落幾顆黃豆;也不必捶打鄰居的房門,對屋內的豬油味賊心不死抓肝撓肺;更不必為了爭搶一個生蘿卜,與這個或那個斗出一身汗。 生死抉擇,成王敗冠,翻身農奴得解放,不就在此一拼嗎?我抹了一把臉,大聲說:“有什么了不起?飯票拿來!” 他們被鎮(zhèn)住了,好一陣沉默。 我清點飯票,確認賭資無誤,然后旋旋腰,壓壓腿,捏一捏喉籠,咧一咧牙口,把自己當做出場前的運動員。我閉上眼,想一想舍身炸碉堡的英雄,想一想舍身堵槍眼的英雄,過一遍電影里諸多動人形象,在精神上也做好準備。*后,我用衣角細細拭去一塊片骨上的霉污泥跡,兩眼緊閉,大喊了一聲: “毛主席萬歲--” 一次深呼吸之后,我咔哧咔哧地大嚼猛咬,沒覺出就義是什么味,也不敢去想就義是什么味,直到胃里突然一陣惡涌,眼看就要涌上口腔,像高壓水槍一樣把嘴里的骨渣噴射出去,這才拔腿狂奔,躥到附近的小溪旁一頭撲下去,在那里拼命嘔吐和洗漱--逃躥前當然沒忘記一把抓走地上所有的飯票。 從這一刻起,皇上的幸福令人陶醉,攥緊在手中的一沓飯票簡直是鎮(zhèn)國玉璽。晚上,隊長買豬娃回來了。隊長姓梁,綽號“秀佬”和“秀鴨婆”,不知有什么來歷。他聽說此事,覺得問題嚴重而且形勢危急,立即把全隊人召集在地坪,沒顧得點上一盞油燈,就在黑糊糊的一圈人影里開罵:“連先人都不放過呵?什么人呢,就不怕遭雷打?也不怕吃得嘴巴里生疔?就不怕爛腸子爛肚?就不怕你婆娘以后生個娃仔沒屁眼?” 黑暗中的責罵聲在繼續(xù):“陶小布,你看你,長得十七八九二十一二三四歲了,還像只三腳貓,不上正版!” 這也太夸張了吧?一口氣滑出七八個數,鉚足了勁給我拔苗助長,怎么不一口氣把我拔成一個老前輩? “你鋤死了花生苗,我還沒說你。你一鋤頭下去,就少了半斤花生,明白不?你是個枯臠心,打牛--是你那樣打的?你爹媽是那樣打牛的?你爹媽是那樣教你打牛的?你吃飯,它吃草。你睡床,它睡地。你跟它有仇呵?” 這話不但離題,還有點費解--他似乎不知道城里沒有牛。 其他農民興高采烈,會后一再點頭哈腰笑臉逢迎,爭相找我借飯票,又忍不住好奇地打聽:那骨頭到底是什么味?是不是有點酸?是不是有點咸或者澀?年紀稍長的幾個,問過以后還心重,還嘟囔,看我的目光不無異樣。我喝過水的杯子,他們決不再沾。我用過的臉盆,他們決不再碰。到了深夜,同房的一個老頭從噩夢中驚醒,大喊大叫,滿頭大汗,找到梁隊長強烈要求換房,說他情愿睡牛欄,也不同啃尸鬼同住一窩。只有食堂里的曹麻子好像很欣賞我:“小子,你膽大。以后吃爛肉算你的。” 他沒解釋“爛肉”是什么。 作為一種懲罰,我和大甲都被梁隊長勒令去山里買竹。這是一種重活,得挑擔子行走七十多里山路,不死也要脫層皮的。由于沒拿到竹木砍伐指標,雖是給集體辦事,但也算違規(guī)違法,只能賊一樣晝伏夜行以求躲過沿途檢查站那些關卡。我們這次去又遇上大雨,還沒趕到產竹地,便在路邊一位木匠家避雨,吃光了隨身所帶的幾斤米,不知道接下來兩頓飯的著落在哪里。 木匠是做棺材的。工房里擺了幾口剛上過漆的胖大家伙,有木料味和油漆味,黑幽幽的陰氣襲人。有時棺材板會無端發(fā)出炸裂之聲,大概是板材干燥后變形所致,足令我們心驚肉跳。大甲喜歡這種陰森的布景和聲效,一定要在這里睡覺,一定要在這里掌燈打牌,而且老是眉飛色舞。“喂,你后面的棺材里怎么伸出了一只手?” 一個綽號“光洋”的說:“大甲,你自己后面有一張女人的臉!” “哈,是你的相好吧?來偷看我的牌?” “真的,你回頭看看,看看么。真的有一張大白臉,抹了口紅,眼角流血,舌頭尺把長,牙齒綠幽幽,哎呀呀我怕……” 我用一根食指封嘴,“別鬧。好像有動靜。” 我們屏住呼吸,確實聽到了什么。但豎起耳朵再往深里聽,能聽到窗外下雨,樹梢在搖擺,溪流轟鳴聲膨脹,主人在隔壁的咳嗽有一下沒一下……但這些都不關棺材什么事。直到一張木門突然咣當震響,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才嚇出一片齊聲驚叫。 原來是一陣風吹開了門。 燈火飄忽更加微弱,我們虛虛的不再敢回看身后,更不敢探身門外,出門撒尿也相約一起行動,你盯上我,我看住你,撒尿時不再有比誰射得更遠或更高。突然,我們都感覺到赤裸的腳心一陣發(fā)麻,兩腿不由自主地彈向空中--事后才明白電光與雷鳴同時抵達的恐怖意義:我們被擊中了? 重新點亮油燈后,更多的震怒雷擊接踵而至,一次次把窗外的夜晚照亮如晝。大水狂潑,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黑白相續(xù)暴放暴收忽有忽無,似乎正萬劫不復地向某個方向傾斜和滑落。又一道響亮的鋼鞭抽下。一個火球滋滋滋地從大門外跳入,嚇得我們叫的叫,倒的倒,躥的躥,無不靈魂出竅。待回過神來,發(fā)現火球沒有了,但門邊一堆碎瓦散泥,是從屋頂垮落下來的。空氣中有刺鼻的焦糊氣味。室內情況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大概是火球經過之處,有些地塊久久地發(fā)燙。一個掃帚變成了灰燼,只剩下禿禿的一根棍。一個空油漆桶竟成了廢鐵皮,收縮成癟癟的一個鐵瓢。 我們剛才若不是躥得快,躲過了雷公爺這一“火輪車”(木匠的說法),眼下也會成為幾團黑糊糊的烤肉吧? 我們整頓表情,心有余悸,陷入了激烈的互相指責。我一口咬定是他們剛才胡言亂語,對棺材不敬,觸怒了閻王爺,才遭受如此嚴厲的警告。大甲當然更愿意相信是我吃了死人骨頭,發(fā)了死人財,幾十張不仁不義的飯票被雷公爺緊緊盯上了,害得大家差一點受連累,一把撲克也玩不好……*后,他們一齊起哄,把我當成掃帚星,禍根子,危險萬分的轟炸目標,決不容許我同他們擠睡在一起。我只好夾了一捆稻草,在憤怒的指責聲中去廚房那邊另打地鋪。 六年后的一天,我總算得到一個招工的機會,如愿以償返回城市,結束了自己的知青身份。當時秀鴨婆早已離開茶場,回到他的村子去了。聽說我要走,他一大早還是趕來送行,往我衣袋里塞了兩個碩大驚人的鵝蛋,還有一堆板栗,又挑上我的被包和木箱,一直送到公路口。“你們這些城里仔,不是這個八字,其實本不該來的。” 他嘆了口氣,“看看這一坡坡茶樹,這些年苦了你們,也苦了你們父母。” “沒什么。” “男子漢嘴大吃四方,但吃死人骨頭那事,以后不能再搞了。聽見沒有?” “你還記得這事?” “不管什么時候,都要靠自己一雙手,靠自己做。” “當然。” “你們有文化,是干大事的人。不過,萬一哪天你們在外面不好混,就回來吧。這里沒什么好東西,但有我們的一口干,就不會讓你喝稀。” “我知道。” “你曉得的,我們眼下也有水泵了,有碳銨了,有薄膜了,有噴霧器了,還雜交了……”他是指正在推廣的雜交水稻種。 “梁隊長,你的意思是,可以多打些谷子了吧?” “就是,就是,肯定不會再餓你們了。你往后就是拖家?guī)Э诘膩恚伬镆膊粫罩袄镆矔械摹!薄 ∥已劭粲悬c發(fā)熱,去溪邊洗了一把臉。早春的溪水還是透骨涼,一沾就好像手指頭都被鉸掉。 ……
日夜書 相關資料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
格非:像是畸人錄,又像是英雄傳,對歷史和現實具有很強的概括力。
歐陽江河:整整一代人的安魂曲。
日夜書 作者簡介
韓少功,男,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曾任海南省作協主席(1996年)、海南省文聯主席(2000年)等職。主要作品有“韓少功作品系列”十卷(上海文藝版)曾獲多種獎項:《西望茅草地》獲1980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飛過藍天》獲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橋詞典》獲上海市第四屆中長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小說一等獎(1998年)、美國第二屆紐曼華語文學獎(2010年);《暗示》獲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2002年);《山南水北》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散文雜文獎(2007年);《趕馬的老三》獲首屆蕭紅文學獎(2011年);獲法國文化部頒發(fā)的法蘭西文藝騎士勛章(2002年)。作品有三十多種外文譯本在境外出版。
- 主題:知青一代的精神史
即使只是個人短暫的一生,仍舊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變遷 從農村知青的無可奈何到城市生活的隨波逐流,二者似乎都是遭受命運的重壓,人在這之下只是渺小的螻蟻。何必做出巨大而無謂的犧牲,去換取所謂人生的改變——畢竟前路誰也無法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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