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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版權信息
- ISBN:9787535673800
- 條形碼:9787535673800 ; 978-7-5356-7380-0
- 裝幀:簡裝本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本書特色
蔣勛老師全新散文,臺灣誠品、金石堂在榜暢銷長達一年,繼《孤獨六講》之后再講人生,以金剛經和佛學智慧解讀生命、自然、文學、藝術。不管是走到京都、清邁、巴黎、花蓮,還是讀到蘇東坡的詩句,賞到鄒復雷的梅花、楊維禎的書法,都讓作者懷歷史之思,慨生命之嘆,感受自然之美,思考生命的無由因果與甚深緣份。 書中收錄蔣勛老師書法、攝影、畫作。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內容簡介
京都永觀堂、清邁無夢寺、加拿大奈恩瀑布……蔣勛帶著《金剛經》,讀經、抄經,旅行十方,在心的寺院里一殿一殿地拜去,在洪荒自然里看見生命的不同修行,在文學藝術里照見生命的不同可能,與一切有情眾生,領會人生中的舍得與難舍……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前言
我有兩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黃褐色壽山石.兩方都是長方形,一樣大小,零點八厘米寬,二點四厘米長.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舍得"兩字凸起,陽朱文."舍不得"三個字凹下,陰文.
兩方印一組,一朱文,一白文.
當初這樣設計,大概是因為有許多舍不得吧——許多東西舍不得,許多地方舍不得,許多時間舍不得,許多人舍不得.
有時候也厭煩自己這么多舍不得,過了中年,讀一讀佛經,知道一切難舍,*終還是都要舍得;即使多么舍不得,還是留不住,也一定要舍得.
刻印的時候在大學任教,美術系大一開一門課教篆刻.篆刻有許多作業,學生臨摹印譜,學習古篆字,學習刀法,也就會借此機會練習,替我刻一些閑章.詢問我說:想刻什么樣的印?
我對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舊篆刻興趣不大,要看寧可看上古秦漢肖形印,天真渾樸,有民間百姓的拙趣.
學生學篆刻,練基本功,把明、清、民國名家印譜上的字摹拓下來,畫在印石上,照樣下刀刻出形來.這樣的印,大多沒有創作成分在內,沒有個性,也沒有想法,只是練習作業吧,看的人也自然不會有太多感覺.
有一些初學的學生,不按印譜窠臼臨摹,用自己的體會,排出字來,沒有師承流派,卻自有一種樸實稚拙,有自己的個性,很耐看,像這一對"舍得""舍不得",就是我極喜愛的作品.
刻印的學生姓董,同學叫他Nick(尼克),或昵稱他的小名阿內.
替我刻這兩方印時,阿內大一,師大附中美術班畢業,素描底子極好.他畫隨便一個小物件、自己的手、鑰匙,蹲在校園,素描一朵花,可以專心安靜,沒有旁騖,像打坐修行一樣.作品筆觸也就傳達出靜定平和,沒有一點浮躁.
在創作領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現自我,生怕不被看見.但是藝術創作,其實像修行,能夠安靜下來,專注在面前一個小物件,忘了別人,或連自己都忘了,大概才有修行藝術這一條路的緣分吧.
阿內當時十八歲,書法不是他專攻,偶然寫泰山《金剛經》刻石,樸拙安靜,不露鋒芒,不沾火氣,在那一年的系展里拿書法首獎.評審以為他勤練書法,我卻知道,還是因為他專注安靜,不計較門派書體,不夸張自我,橫平豎直,規矩謙遜,因此能大方寬闊,清明而沒有雜念.
藝術創作,還是在人的品質吧.沒有人品,只計較技術表現,夸張喧嘩,距離美也就還遠.弘一大師說:"士先器識,而后文藝."也就是這意思吧.
阿內學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視一朵花一樣,專注在字里,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轉,刀鋒游走于虛空,渾然忘我.
他篆刻有了一點心得,說要給我刻閑章,我剛好有兩方一樣大小的平常印石,也剛好在想舍得、舍不得的矛盾兩難,覺得許多事都在舍得、舍不得之間,就說:好吧,刻兩方印,一個"舍得",陽朱文;一個"舍不得",用陰文,白文.心里想,"舍得"如果是實,"舍不得"就存于虛空吧,虛實之間,還是有很多相互的牽連糾纏吧.
這兩方印刻好了,有阿內作品一貫的安靜知足和喜悅,他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以后書畫引首,我常用"舍得"這一方印."舍不得",卻沒有用過一次.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就詢問我:"怎么只有‘舍得’,沒有用‘舍不得’?"我回答不出來,自己也納悶,為什么兩方印,只用了"舍得",沒有用"舍不得".
阿內后來專攻金屬工藝,畢業制作做大型的銅雕地景,錘打鍛敲過的銅片,組織成像蛹、像蠶繭,又像遠古生物化石遺骸的造型,攀爬蟄伏在山丘曠野、草地石礫中,使人想起生之艱難,也想起死之艱難.
大學畢業,當完兵,阿內去俄勒岡專攻金屬藝術,畢業以后在舊金山有工作室,專心創作,也定期在各畫廊展覽.
二○一二年,他忽然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入選了美國國家畫廊甄選的"40 under 40"——美國境內四十位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藝術家,要在華盛頓國家畫廊展出作品.
阿內很開心,覺得默默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張揚,不需要填麻煩的表格申請,就會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聽了有點感傷,不知道阿內這樣不張揚的個性,如果留在臺灣,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機會被發現.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感傷地問:阿內,你快四十了嗎?
啊,我記得的還是那個十八歲蹲在校園樹下素描一個蟬蛹的青年啊.
所以也許我們只能跟自己說"舍得"吧!
我們如此眷戀,放不了手;青春歲月,歡愛溫暖,許許多多舍不得,原來,都必須舍得;舍不得,終究只是妄想而已.
無論甘心,或不甘心,無論多么舍不得,我們*終都要學會舍得.
舍不得
一位朋友喪偶,傷痛不能自持,我抄經給她,希望有一點安慰.她看到引首"舍得"這一方印,搖著頭,淚眼婆娑,萬般無奈,哀痛叫道:"就是舍不得啊!"我才知道自己對人的幫助其實這么小,每個人"舍不得"的時候,我究竟能做什么?
多年來,習慣早上起來**件事就先盤坐讀一遍《金剛經》.
有人問我:為什么是《金剛經》?
我其實不十分清楚,只是覺得讀了心安吧,就讀下去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辦法.方法不同,能心安就好,未必一定是《金剛經》吧.
《金剛經》我讀慣了,隨手帶在身邊,沒事的時候就讀一段.一次一次讀,覺得意思讀懂了,但是一有事情發生,又覺得其實沒有懂.
像經文里說的"不驚、不怖、不畏",文字簡單,初讀很容易懂.不驚嚇、不恐懼、不害怕,讀了這幾個字,懂了,覺得心安,好像就做到了.
但是,離開經文,回到生活,有一點風吹草動、東西遺失、親人生病、病疫流行、飛機遇到亂流、狂暴風雨、打雷、閃電、地震……還是有這么多事讓我害怕、恐懼、驚慌.
我因此知道:讀懂經文很容易,能在生活里切實做到,原來這么困難.
我因此知道,原來要一次一次讀,不是要讀懂意思,是時時提醒自己.
像我喪偶的朋友一樣,該舍得的時候舍不得,我也一樣驚慌、害怕、傷痛.
"不驚、不怖、不畏",她做不到,我也一樣都做不到.
"不驚、不怖、不畏",還有這么多驚嚇慌張,還有這么多舍不得,害怕失去,害怕痛,害怕苦,害怕受辱,害怕得不到,害怕分離,害怕災難,害怕無常.因為還有這么多害怕,這么多驚恐怖懼,每次讀到同樣一句"不驚、不怖、不畏",每一次聽到、看到一個人因為"舍不得"受苦,就熱淚盈眶.
王玠
*早讀《金剛經》其實跟父親有關.大學時候,他就送過我一卷影印的敦煌唐刻本的《金剛經》卷子,我當時沒有太在意,也還沒有讀經的習慣.
父親在加拿大病危,我接到電話,人在高雄講課,匆匆趕回臺北,臨上機場前,心里慌,從書架上隨手抓了那一卷一擱三十年的《金剛經》.十多個小時飛行,忐忑不安,就靠這一卷經安心.
忽然想到這一卷《金剛經》是大學時父親送我的,卻沒有好好仔細看過.
原木盒子,盒蓋上貼一紅色簽條,簽條上是于右任的字,寫著:影印敦煌莫高窟大唐初刻金剛經卷子.
三十年過去,我一直沒有好好讀這一卷經,打開過,前面有趙恒惕的詩堂引首,"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幾個隸書,隔水后就是著名的咸通九年佛陀法會木刻版畫.這個卷子后來流傳到歐洲,許多學者認為是世界*古老的木版印刷,在印刷的歷史上是重要文件.我大概知道這一卷唐代木版刊印佛經的重要性,但沒有一字一字讀下去,不知道卷末有發愿刊刻的人王玠的跋尾題記.
在飛機上讀著讀著,心如此忐忑不安,一次一次讀到"不驚、不怖、不畏",試圖安心,"云何降伏其心",原來如此難.
讀到跋尾,有一行小字:
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 二親敬造普施
王玠為亡故父母發愿,刊刻了這一卷《金剛經》,也祈愿普施一切眾生.王玠,好像因為自己的舍不得,懂了一切眾生的舍不得.
飛機落地,帶著這一卷經,趕去醫院,在彌留的父親床前讀誦,一遍一遍,一字一字,"不驚、不怖、不畏",一直到父親往生.
因為父親往生,因為王玠的發愿,因為這一卷《金剛經》,仿佛開始懂一點什么是"一切難舍".許許多多舍不得,有《金剛經》的句子陪伴,一次一次,度過許多"難舍"的時刻.
或許因為王玠的發愿,我也開始學習抄經,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抄寫.抄寫,比閱讀慢,好像可以比閱讀更多一點刻骨銘心的感覺吧.
我看過許多手抄《金剛經》,明代董其昌,清代金農,近代弘一大師,都工整嚴謹.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好,無法做到那么恭謹,但很想開始試一試.
二〇一三年夏天去溫哥華,過東京,在鳩居堂買紙,看到專為手卷制作的唐紙,兩手指粗一卷,外面用紅紙封著.價錢不低,我想數量應該不少,用來抄一卷《金剛經》或許夠用.
到了溫哥華,打開來看,發現一卷里只有兩張,極古樸的紙,托墨而不喧嘩.但是兩張紙,抄寫不到四分之一,紙已用完了.
我噓一口氣,覺得遺憾吧,沒想到**次發愿抄經,就阻隔在紙不夠用,無法完成.
隔幾天,讀經讀到"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啞然發笑,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多執著掛礙.看到有類似的紙,不那么細致,但是本意原是為抄經,就不想許多,把紙裁成長卷,紙色不同,質地也不同,接在一起,好像也不稱.但還是想為亡父母抄一次經,好像也不計較許多了.
每天抄一段,整卷經抄完,約八百厘米長.回到臺灣,交給清水蘇先生裝裱,讓他傷了腦筋,把紙色不一、質地不一的八張紙連接在一起,做成了一手卷.
舍得
**卷《金剛經》抄寫完,覺得很開心,我因此習慣了在旅途中抄經.
二〇一三年年底,從東南亞去巴黎、倫敦,再回曼谷,一路又抄了一卷《藥師經》.因為要帶在身上走,因此選擇了可以在旅途中用的簡便工具:一錠小墨,一片很薄的硯石,一支大阪制的小毛筆"五十余川",都輕便不占空間.
多年前游黃山,在山腳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硯,黑色,沒有雕琢.
粗粗一塊手掌心大的石片,稍經磨平,還留有石紋肌理,一端設一淺淺水盂.我喜歡這樣沒有雕飾的硯,仿佛隨時回到溪澗,還是一塊石頭,等待溪水回蕩.
制作的青年石工也喜歡,交給我時說:很輕,可以帶在路上用.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帶在路上用了.
通常,到一城市,進旅館房間,習慣先燒一截艾草.焚香,坐下來,在硯石上滴水,磨墨,開始抄一段經.抄完經,會覺得原來陌生的房間不陌生了,原來無關的地方,空間、時間都有了緣分.像桌上那一方石硯,原來在溪澗里,卻也隨我去了天涯海角.
清邁屏河邊有一小民宿,流水湯湯,一屋子都是婆娑樹影,很寬大的露臺.面對著河,大花紫薇和金急雨搖晃迷離,如天花亂墜,我就在花影中抄經.
無明
二〇一四年年初,因為畫展,聯絡一位許久不見的朋友.我找她幫忙,不巧接到電話時,她剛從醫院出來,剛被醫師宣布眼疾,瀕臨失明,要動一個危險性極高的手術.電話另一端,她的聲音喘息無助,旁邊都是車子喇叭聲.我知道此時無論怎么安慰,說多少次"不驚、不怖、不畏",其實都無濟于事.
那幾天晨起誦經,心里就想,或許可以順便錄音,給這位有失去視覺恐懼的朋友聽.如果失去視覺,我們還可以聽吧.
我找云門郭遠仙,他是弄大舞臺的,替我在家里裝設簡便錄音器材,我可以自己操作.如此就連著幾天,錄了五六個清晨的讀誦,交給有鹿文化的朋友剪輯整理.
我當時擔心我的聲音不夠清明安靜,想到京都永觀堂的鐘聲,曾經遠遠傳來,讓我在吵鬧街頭匆忙間忽然停下來,仿佛心里有聲音呼喚,可以暫時放下身邊許多"舍不得"的焦慮.也剛好悔之有日本友人熱心,就幫忙錄了永觀堂鐘聲來,剪輯進去.聽的時候,有一聲聲的鐘聲回蕩,提醒我"舍得——""舍得——".
《金剛經》錄好,原要把原聲帶交一份給為失明恐懼的朋友,她卻說,手術意外成功,奇跡似的好了.我想,有這奇特因緣,心中有祈愿,也就發行,普施給需要的人吧.
《金剛經》抄寫、讀誦,都有我不知道的因緣.
有鹿文化的煜幃費心幫忙很多,他去法鼓山找師父查證,我讀誦的《金剛經》是古高麗版本.
"啊,是嗎?高麗版本?"
我才想起,是啊,那一冊黑色封面古樸木刻刊印的《金剛經》,是多年前郝明義所贈,他與韓國是有淵源的.
我每次讀到刊刻人的名字崔瑀,有上將軍、上柱國的爵位,封晉陽侯,卻沒有細想,原來是相當中國南宋末、元初的高麗史上重要的權臣.
查了一下資料,崔瑀似乎殺人無數,在政治斗爭里,他連手足親人也不放過.然而刊刻《金剛經》發愿,他的愿望是"破諸有相,共識真空".
我讀《金剛經》,抄《金剛經》,漫漫長途,有多人護持,可知或不可知,都讓我一路走來,時時省思因果.
含笑
一路校稿,仿佛又再一次去了清邁無夢寺,再一次去了秋天楓林迷離璀璨的永觀堂.
然而這次是草津了,在一大片落羽杉林間徘徊,即將白露,樹木梢頭、草叢間,都一片銀光迷蒙,細看是針尖大的露珠,連成一片,讓我想到"白露為霜"的句子.但日出之后,處暑艷陽,白露也就一一消逝了.
許多詩句也都是季節的不舍吧,舍得,舍不得.
從草津回東京,只在上野停一晚,一清早到法隆寺寶物館看思維菩薩,看金銅敲鍛鏤空的頂幡,看了多次,還是舍不得.
上野美術館正舉辦臺北"故宮"的國寶展,貼在大門口的海報,有汝窯溫酒的蓮花碗,有《寒食帖》.我相望一笑,想到四十年前跟莊嚴老師上課,可以一下午只看這一件書法,只看這一只碗,好奢侈;但也覺得:看過了,也都可以舍得.
走進東洋館,展示柜里一卷《瀟湘臥游圖卷》,這是近代跟《寒食帖》一起流到日本的南宋名作,當時歸菊池惺堂收藏.
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菊池在危難中從火場搶出兩卷書畫,一是《寒食帖》,另一件就是《瀟湘臥游圖卷》.
《寒食帖》后來回歸臺北"故宮",《瀟湘臥游圖卷》留在日本,被定為國寶.
這是近代書畫史上著名的傳奇故事.這次《寒食帖》從臺北去東京展出,被定為國寶的《瀟湘臥游圖卷》也因此展出,仿佛它們緣分未了,也是對惺堂先生舍命傳奇的紀念吧.
整個展場沒有太多人.我在《瀟湘臥游圖卷》前徘徊流連,想到《金剛經》的句子:"不可思議".山水可以如此無礙,虛實牽連不斷;墨色可以如此淡如煙嵐,若有若無;留白可以如此潔凈空明,不著痕跡.小如孑蟻的人,小如粟米的房舍,細如發絲的一線橋梁,我一一看過,也隨看隨忘,仿佛沒有看過.還是《金剛經》說的:"斯陀含,名一往來,而實無往來."惺堂先生當年舍命搶救的一卷畫作,就在面前了.**次與這件名作相見,許多老師當年的敘述講解都忘了,許多看過的資料考證都忘了,許多高畫素的精細局部復制都忘了.原來《瀟湘臥游》可以好到忘了一切瑣碎,不可考證,不可復制,就只有一卷,是要這樣素面相見.
沒有舍得,沒有舍不得.
走出美術館,寬永寺的鐘聲響起,不忍池里夏末荷花搖曳,花瓣張開,露出巨碩蓮蓬,一粒一粒蓮子掉落池中,下一個春末還會生根抽芽吧.
高大銀杏樹叢里有寒蟬凄切的聲音.高亢的嘶叫,到了尾音,總是哀婉如泣如訴,聲音拖得長長的,那么多不舍,那么多舍不得.
回臺北之后,已過中秋,還是炎熱.
我走到知本,樂山旁有清覺寺,大殿楹聯還是源自《金剛經》的句子:
清凈即菩提,須知菩提本來凈
覺心原無住,應從無住更生心
清晨禮佛畢,在庭院散步.中庭有幾株高大含笑,都有近百年樹齡.日出前后,含笑都還含苞,廟中老師父手持長竿,在濃密樹叢間找花.她年歲太高,眼睛不好,我就指給她看,"這里——""那里——",她把含笑一一帶枝葉鉤下,用盤盛裝,供在佛前.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蔣勛于臺東知本清覺寺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目錄
回頭
滅燭,憐光滿
星垂平野闊
畫眉深淺——一首詩的兩種讀法
天涯何處——東坡詞的生命意境
多情應笑我
卷二 肉眼
肉眼
春消息
美學的失智
癡絕——非美學的出走
貪看白鷺橫秋浦
爆破西湖
莫奈的眼睛
幸福,雷諾阿
肉身故事與神話世界
卷三 無夢
無夢
微笑——吳哥之美
流浪者之歌
池上之優
城市的記憶
寫給春分
編后記 帶著《金剛經》的旅行 許悔之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節選
回 頭
生命如果不是從一點點小小的歡喜贊嘆開始,大概*后總要墮入什么都看不順眼的無明痛苦之中吧.
時光
秋天賞楓的季節,好幾次在京都.幾星期,一個月,好像忘了時間.好像春天才剛來過,同樣的山,同樣的道路,同樣的寺院,同樣的水聲,同樣的廢棄鐵道,同樣的水波上的浮沫,同樣的一座一座走過的橋,橋欄上的青苔,回首看去,那橋欄,不是剛才還鋪滿落花嗎?然而只是一回頭,落花都已一無蹤跡,已經是滿山的紅葉了.水渠清流里也都是重重疊疊的紅楓落葉,隨波光云影逝去.每一次回頭因此都踟躕猶疑,害怕一回頭一切繁華都已逝去.
已經是秋深了嗎?
一個地方去的次數多了,常常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再去.一去再去,像是解脫不開的一世一世的輪回轉世嗎?
"無明所系,愛緣不斷,又復受身."常常說給朋友聽的源自《阿含經》的句子,或許是提醒自己于此肉身始終沒有徹底了悟吧.
為什么還要有這一世的肉身?為什么肉身還要一次一次再重來這世間?為什么還要一次一次再與這么多好像已經認識過的肉身相見?
"愛緣不斷"嗎?總是切不斷的牽掛愛恨,像一次一次地回頭.回頭時看到漫天花瓣如雪花飛舞;回頭時,水渠里滿滿都是飄落的櫻花;回頭時,櫻花落在風中、水中、塵泥中,化烏有而去.殘楓紅艷如血,觸目驚心,也只是肉身又來了一次吧.不堪回首,仿佛回首時,只剩斑駁漫漶、沉沉墨色里一方令人心中一驚的朱紅印記,還如此鮮明.
一個地方,來的次數多了,來的時候好像沒有特意想看什么,不想做什么,不想趕景點行程,隨意信步走走.有時候就在寺町通一家叫Smart的咖啡店坐一下午,白頭發的老板慢悠悠地煮著一杯咖啡.
我來過,在這個角落坐過,看著一個青鬢白皙的青年這樣慢條斯理地調理咖啡,留聲機還是那一首歌.
可以這樣坐著,把時光坐到老去嗎?
那年輕侍者把咖啡恭敬放在桌上,說了一句我沒有聽懂的話.
"無明所系……"啊,是因為不懂,所以要一次一次重來嗎?看不懂,聽不懂,無法思維;以為懂了,并沒有懂,只是在巨大的無明中,要一次一次重來,做沒有做完的功課.
禪林寺
上一個秋天,有一個月的時間在京都,正是紅葉*盛的時候,游客滿坑滿谷.我想還是避開所有人多的景點,不如往郊外人少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位朋友年中突染重病,昏迷了十二天,親人從國外趕回來,也都不能喚醒.十二天后卻奇跡似的好了.清醒以后,雖然虛弱,卻也頭腦清楚,沒有什么后遺癥.醫師也覺得是萬幸,不可思議.
這位朋友知道我去日本,就順口要我替她到佛前一拜,也沒有指定哪一所寺廟.我當下想到京都禪林寺永觀堂的回頭阿彌陀佛那一尊像,供奉在釋迦堂瑞紫殿的這尊像七十七厘米高,與一般佛像不同,不做正面,而是由左肩回頭,向后看.以前去過好幾次,對這一件作品印象很深.
《阿彌陀經》說,"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那是遙遠到我無法思議的空間啊.不可思維、不可議論的國度."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那是在遙遠不可思議的地方享有一切安樂的國度吧.然而,為什么已經到那樣國度的阿彌陀佛竟然都回頭了?我心里想,如果連阿彌陀佛都回頭了,是可以安慰這病苦劫難中重新回來的朋友的吧.私下心里發愿,這次京都一行,替她去永觀堂佛前一拜,帶一張回頭的阿彌陀佛像給她.
許愿時沒有特別想到永觀堂是觀賞楓葉的首選,這個季節去永觀堂,會有多少游客擠在山門前,會有多少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排長龍等待買票拜觀.
我先去了高野山,在舊識的清靜心院投宿兩晚.下了山一到京都就直接去了永觀堂.
永觀堂前果然人山人海,長長一條排隊買拜觀券的游客隊伍,找了很久,才找到尾巴.我一度想放棄了.真要在雨中排一兩小時的隊伍嗎?剛一動念,隨即發現自己許的愿,原來也如此輕率.只是雨,只是一兩小時的等待,許的愿就可以輕易放棄,自己許愿的力量如此脆弱啊.想起《阿彌陀經》的句子:"舍利弗,若有人已發愿、今發愿、當發愿,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于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我想要退轉了嗎?
排隊等候的時候,人聲嘈雜沸沸揚揚.起初心亂,細聽卻也都是在贊美秋光、贊美紅葉、贊美雨聲.不同聲音的歡喜贊嘆,像一片和聲.有的大概初次來京都賞楓,當然狂喜驚叫,贊嘆連連,語言仿佛不足以表達心中興奮激動.來過次數多的,或許就較安靜,沉默微笑,看著不斷驚嘆的游客、用相機東拍西拍的初來者,也多還是點頭微笑,仿佛贊賞地說——啊,真好,你也看到了.
生命如果不是從一點點小小的歡喜贊嘆開始,大概*后總要墮入什么都看不順眼的無明痛苦之中吧.什么都不對,什么都罵,結果世界并沒有好轉的機會,自己也沒有好轉的機會,只是一起向毀滅的深淵沉淪吧.
原以為這樣擠在一堆游客間排隊是苦差事,卻意外看到很美的秋天:秋天的淅淅瀝瀝的雨,秋天雨中的楓葉,青綠、赭黃、金紅,一片秋光,燦爛迷離如煙霞云霧.眾人仰面贊美嘖嘆,初聽嘈雜的聲音,形成和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遠遠近近,因為心中都是歡喜贊嘆,便有了冥冥中的呼應吧,仿佛十萬億佛土的梵音.
因為下雨,進了禪林寺,在入口大玄關脫鞋,把鞋放進塑料袋中,撐著傘,彎腰解鞋帶,都是艱難事.游客因此相互扶持遮雨,認識與不認識,都在玄關處進進出出,有了短暫擦肩而過的緣分.
禪林寺依山而建,*早是日本文人藤原關雄的私人邸所.藤原去世,這一處雅致的莊院就由五十六代清和天皇敕賜為禪林寺.藤原是平安時代日本權力核心的世族,清和天皇的皇后藤原高子就出身于這一家族.清和天皇死后,陽成天皇即位,也由天皇的舅父藤原基經攝政.權傾天下的世家,豪門的富貴,加上關雄文人雅士的向往,為這一所宅院建立了優雅的基礎.
清和天皇貞觀五年(八六三年),敕賜禪林院題額,使這一所寺院成為鎮護國家的重要道場,全名是"圣眾來迎山無量壽院禪林寺".
永觀
這所歷經天皇敕封的護國禪寺,一直到第七世住持永觀律師,做了幾件對大眾有深遠影響的事,才被世俗大眾通稱為永觀堂,成為家喻戶曉的著名寺院.
永觀律師據說身體孱弱,自己長年病痛,因此特別能體會為疾病所苦的大眾吧.他在一〇九七年于禪林寺中設立了藥王院,以湯藥濟度眾生.
或許因為如此,使一所由天皇賜額、原來很皇家貴族氣派的寺院,轉變成了販夫走卒平民百姓都可以來此求藥拜佛還愿的寺廟.禪林寺的名字逐漸被淡忘,大家都以永觀師父的名字來稱呼這所寺院了.
永觀律師*出名的傳奇故事,是他在阿彌陀堂上念誦,或許一時心不專一,就看到阿彌陀佛顯身,回頭向他說:永觀,你遲了.
這一流傳久遠的故事,使禪林寺因此創作了世間唯一一尊回頭的阿彌陀佛像,以為紀念.
這一尊像與一般阿彌陀佛像并無太大不同,右手手掌向上向外揚起,食指與大拇指圈成法輪形狀,持無畏說法手印.左手手掌向下,持施與說法印.佛身褒衣廣袖,赤袒胸腹.身后有頭光背光,背光有火焰流云紋,火焰流云中有飛天供養.阿彌陀佛像唯一特殊的是頭部不做正面,而是向左肩身后轉頭探望.
以佛教教義而言,菩薩于世間有情,牽連掛念眾生,因此常回世間.唐代敦煌帛畫也常畫引路菩薩,是喪禮中懸掛招亡者之魂的條幡,上畫亡者肖像,前有菩薩引路,也是頻頻回首,仿佛擔心掛念往生的漫漫長途上,跟隨者步履艱難,跟不上進度.
佛與菩薩不同,已入涅槃,不受后有,因此應該是不會回頭的了.
然而永觀堂的阿彌陀佛意外回頭了,成為傳世唯一一尊回頭的佛像.
永觀律師因為自己的身體疾病,同體大悲,創建了藥王院,可以濟度眾生肉身之苦.永觀律師修行中一時的分心,也讓阿彌陀佛在永世的寂滅超然中動心動念,又回了一次頭.
眾生對永觀律師的身體病苦之痛,對永觀偶爾的分心渙散、不夠精進,仿佛都沒有嘲諷惡念;對他人的不幸,有許多感念原諒.我們是借著自己或他人的不完美,才給了自己更寬容的修行機會吧.
永觀,你遲了.佛的聲音如此督促鼓勵.
在漫長的修行路上,或快或慢,或早或遲,其實都是修行,也都可以被包容顧念吧.
我擠在眾多的游客間一殿一殿拜去,心里不急,也就不計較快慢遲早.
禪林寺在上千年間一直整建,建筑園林的布局空間依循自然山丘脈絡走勢,不像一般禪院那樣規矩平板.走累了,可以停在水琴窟靜坐一會兒,聆聽若有若無的細細水聲穿流過石窟孔洞.水流緩、急、快、慢,力度輕重變化,都在幽微石窟里構成仿佛琴音的水聲.但當然是自己靜下來了,才聽得到這么幽靜在有無之間的水聲.臺北"故宮"有南宋馬麟的名作《靜聽松風》,風穿過松葉,靜靜震動松針,不是靜到一清如水,是聽不到這樣細微的聲音的.東方美學多不停留滿足在人為的藝術層次上,人為的聲響音樂,人為的色彩絢爛涂抹,*終只是領悟大自然的過渡與媒介,像《指月錄》里說手指指月亮,手指的重要性太被夸張,可能看不見手指指向的月光,也忘了真正要看的不是手指,而是皓月當空.
水琴窟在日本許多寺廟都有,比叡山延歷寺釋迦堂前也有極幽微動聽的水琴窟,水聲說法,來的人或聽到或無聞無明,各自有各自領悟的因果.
十六世紀初禪林寺修建了臥龍廊,把前方的釋迦堂、瑞紫殿、御影堂,和后方的多寶塔、開山堂、阿彌陀堂,用長廊連接起來.長廊復道,有時凌空飛起,沒有阻擋,也是眺望俯瞰山景寺院全局的*好景點.許多游客從此高處,看到整片飛紅的秋楓,層林盡染,更是贊嘆不止.
《阿彌陀經》說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然而正是要在五濁中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離此煩惱濁世,并沒有修行,也沒有真正的領悟.
永觀律師的身體疾病,永觀律師的分心,因此才如此為后來眾生紀念吧.
我在出玄關前為朋友求了一張回頭阿彌陀佛的像,在她大病初愈的案前,或許可以更讓她安心吧.
永觀堂鐘聲極出名,悠悠蕩蕩,東山一帶,遠近都可以聽到.如果有緣,剛好遇到鐘聲回蕩,許多路上行人都會回頭張望,尋找鐘聲.永觀堂鐘樓雖遠,其實*后回頭尋找的人也都發現:鐘聲就在耳邊.
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作者簡介
蔣勛,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于西安,成長于臺灣.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臺后,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聯合文學》社社長.
蔣勛先生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并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
著有《美的沉思》《寫給大家的西方美術史》《吳哥之美》《蔣勛說紅樓夢》《孤獨六講》《生活十講》《漢字書法之美》《蔣勛說唐詩》《蔣勛說宋詞》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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