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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新讀 約翰克里斯托夫(上中下) 版權信息
- ISBN:9787511724779
- 條形碼:9787511724779 ; 978-7-5117-2477-9
- 裝幀:平裝-膠訂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經典新讀 約翰克里斯托夫(上中下) 內容簡介
《約翰·克里斯托夫》是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一位名叫約翰·克里斯托夫的音樂天才與自身、與藝術、與社會斗爭的一生。通過主人公一生的經歷反映了現實社會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宣揚了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斗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業上的追求和成功、*后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
經典新讀 約翰克里斯托夫(上中下) 目錄
原 序
卷 黎明
部 3
第二部 26
第三部 66
第二卷 清晨
部 約翰·米歇爾之死 103
第二部 奧托 136
第三部 蜜娜 160
第三卷 青春
部 于萊之家 205
第二部 莎冰 245
第三部 阿達 289
第四卷 反抗
部 流沙 341
第二部 失落 411
第三部 解脫 481
作者和影子的對話 565
第五卷 市場
部 571
第二部 644
第六卷 安東妮蒂
第七卷 樓中
部 817
第二部 872
第八卷 女友
第九卷 燃荊
部 1099
第二部 1164
第十卷 新生
部 1255
第二部 1286
第三部 1340
第四部 1368
別了,約翰·克里斯托夫 1400
我譯《約翰·克里斯托夫》
美化之翻譯
經典新讀 約翰克里斯托夫(上中下) 相關資料
獻給世界各國
受苦受難、英勇斗爭
取得勝利的自由心靈!
卷 黎明
白日降臨前的黎明時刻,
你的靈魂還在體內酣睡……
《煉獄》第九歌
第 一 部
當潮濕的濃霧開始消散,
太陽軟綿綿地顯露……
《煉獄》第十七歌
獻給世界各國
受苦受難、英勇斗爭
取得勝利的自由心靈!
卷 黎明
白日降臨前的黎明時刻,
你的靈魂還在體內酣睡……
《煉獄》第九歌
第 一 部
當潮濕的濃霧開始消散,
太陽軟綿綿地顯露……
《煉獄》第十七歌
江流滾滾,聲震屋后。從天亮的時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漾漾的霧氣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順著玻璃的裂縫往下流。昏黃的天暗下來了。房子里又悶又熱。
新生的嬰兒在搖籃里動來動去。雖然老爺爺進門的時候脫了木靴,他的腳步還是踩得地板咯咯作響:嬰孩哭起來了。母親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讓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點著了燈,免得孩子怕暗。燈光照亮了約翰·米歇爾通紅的老臉,又粗又硬的白胡子,要找岔子的神氣,一雙靈活的眼睛。他走到搖籃旁邊。他的外套聞起來有一股潮味;腳上拖著一雙大藍布鞋。路易莎做了個手勢,叫他不要過來。她的淡黃頭發幾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綿羊般溫順的臉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沒有血色,并且總是合不攏,即使微微一笑,也顯得畏畏縮縮;她怎么樣也看不夠似的盯著孩子——她的眼睛很藍,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個圓點,卻深藏著無限的脈脈溫情。
孩子醒過來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東溜西轉。多么可怕!一團漆黑,突然而來的耀眼燈光,頭腦里亂七八糟的錯覺,周圍的熙熙攘攘,壓得他透不出氣的黑夜,高深莫測的陰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線一般,蹦出了尖銳的感覺、痛苦、夢幻;這些大得嚇人的面孔俯下身子來看他,這些眼睛穿透了他的身子,深入到他的心窩,而他卻感到莫名其妙!……他沒有氣力叫喊;恐懼把他釘在搖籃里,一動不動,他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喉嚨里直喘氣。他的大腦袋似乎腫了,皺起了奇形怪狀、不堪入目的皺紋;他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褐里帶紫,還有黃斑……
“老天爺!他長得多難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氣說。
他把燈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罵的小姑娘似的噘起了嘴。約翰·米歇爾瞟了她一眼,笑了。
“你總不會要我說他長得好看吧?我就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得了,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這副長相。”
燈光和老爺爺的眼光把孩子嚇呆了,好不容易才脫離了一動不動的狀態。他又哭了起來。說不定是他從母親的目光中,感到了對他的疼愛,慫恿得他吐苦水了。路易莎伸出手臂對爺爺說:
“讓我抱抱。”
爺爺照例先發一通議論:
“孩子一哭,可不應該遷就。叫就讓他叫去。”
但他還是走了過來,抱起孩子,嘮嘮叨叨地說:
“從沒見過這么難看的。”
路易莎用發燒的雙手接過孩子,抱在懷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卻心醉神迷地瞅著他。
“哦!我的小寶寶,”她不好意思地說,“你多么難看,你多么難看,我多么愛你啊!”
約翰·米歇爾轉過身來,走到壁爐旁邊;他板著臉撥了撥火;但他一本正經、悶悶不樂的面孔掩蓋不住內心的微笑。
“好媳婦,”他說,“得了,不要難過,他的日子還長著呢,會變好的。再說,難看又有什么關系?只要他做個好人,我們也就別無所求了。”
孩子一接觸到母親溫暖的身體,立刻安靜下來。聽得見他撲哧撲哧、咕咕嚕嚕地吃奶。約翰·米歇爾在椅子上稍微把頭往后一仰,又鄭重其事地說了一遍:
“做個正派的人,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考慮要不要把這個意思說得更清楚一點;但他再也找不到什么詞兒好說,于是,又沉默了片刻,才不自在地問道:
“你的丈夫怎么還不回來?”
“我想他是在戲院里,”路易莎畏畏縮縮地回答,“他要排演。”
“戲院已經關了門。我剛從門口走過。他又在說謊了。”
“不,不要老是怪他!也許怪我沒聽清楚。他說不定是講課耽誤了。”
“那也該回來了。”爺爺對解釋并不滿意地說。
他猶豫了一陣子,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問道:
“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不是,父親,不是。”路易莎趕快回答。
爺爺瞧住她,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沒有說實話,你在騙我。”
她悄悄地哭了。
“老天爺!”祖父叫了起來,踢了壁爐一腳。撥火棒嘁哩哐啷掉到地上。母親和兒子都嚇了一跳。
“父親,我求求你,”路易莎說,“不要把孩子嚇哭了。”
孩子有幾秒鐘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底是哭呢還是吃奶;既然不能同時又哭又吃,他就照常吃奶不誤。
約翰·米歇爾繼續壓低嗓門,但有時還是壓不住火氣,他說:
“我什么事得罪了老天爺,才生了這個酒鬼兒子?我這輩子省吃儉用,累死累活,得了什么報應!……可是你呢,你,你怎么沒法子攔住他呀?天啦!說來說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唉!……”
路易莎哭得越發厲害了。
“不要怪我,我已經夠難過的了!我盡了我的力。你哪里知道我一個人在家里多么害怕!我好像老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于是,我就等他推開房門,心里暗想:天啦!不知道他又醉成什么樣子了?……一想起來,我就難過得要命。”
她一邊嗚咽,一邊哆嗦。老爺爺覺得于心不忍了。他走到她身邊,把她發抖的肩膀上掉下來的被子又拉了上去,用他的大手摸摸她的頭:
“得了,得了,不用害怕,還有我呢。”
她想起了孩子,就不哭了,還勉強笑了笑。
“我不該說那些話的。”
老爺爺瞧著她,搖了搖頭:
“可憐的小媳婦,我給了你一個丈夫,可叫你吃不消了。”
“這都怪我自己,”她說,“他本不該娶我的。現在他也后悔了。”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
“這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本來也不高興要我這個媳婦。”
“過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你說的倒也是事實。我當時是有點難過。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我這么說也不會叫你臉紅——精心培養出來的、出色的音樂家,名副其實的藝術家——他本來可以另外攀一門親事,而你卻一無所長,門不當,戶不對,又不是搞我們這一行的。克拉夫特家娶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這是百年不遇的怪事!——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當然知道我并不怪你,認識了你以后,我對你還有了感情。再說,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何必翻什么老賬?只要你老老實實盡本分也就算了。”
他轉過身來坐下,歇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地像要發表什么警世名言似的說道:
“人生在世,頭等大事就是要盡本分。”
他等待不同的意見,向壁爐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母親和孩子都沒有反對的表示,他還想說下去,但說不出——就打住了。
他們兩個都不再說話。約翰·米歇爾坐在壁爐旁邊,路易莎坐在床上,兩個人悶悶不樂地各想各的心事。老爺爺口里說得好,心里一想起兒子的婚事就不好受。路易莎也在想這樁事,她老是怪自己,雖然這并不是她的錯。
她本來是個女用人,居然嫁了約翰·米歇爾的兒子梅希奧·克拉夫特,使每個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覺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雖然不是有錢人家,但在萊茵河畔的小鎮還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老爺爺在鎮上成家立業,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了。父子兩人是世代相傳的樂師,是科隆到曼海姆這一帶音樂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奧是宮廷劇院的提琴手;約翰·米歇爾從前還在大公爵的宮廷音樂會上當過指揮。老爺爺覺得梅希奧的婚事有辱門庭,辜負了他對兒子的莫大期望,原來他自己沒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了。不料兒子一時沖動,卻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發雷霆,把鋪天蓋地的咒罵都潑在梅希奧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個好人,等到了解媳婦之后,就又原諒了她;甚至自以為對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過他的感情一發作,卻總是叫人下不了臺。
沒有人搞得清楚梅希奧是怎樣攀上這門親事的——梅希奧本人更不清楚。當然他不是看中了路易莎的漂亮。她一點也不動人:個兒矮小,臉色蒼白,身子單薄;跟梅希奧和約翰·米歇爾一比,更是出乖露丑。他們兩個又高又大,臉紅腰粗,拳頭硬邦,能吃能喝,笑聲震天。她給他們壓得抬不起頭來;沒有人把她看在眼里;她自己更是知趣,盡量銷聲匿跡。如果梅希奧心地好,還可以說他是把路易莎的樸實看得比別的條件更重,但他卻是個重虛榮的人。像他這樣的男子漢,要漂亮有漂亮,而且自命不凡,也不是沒本領,大可高攀一個有錢人家的千金,甚至不妨——誰說不行?——像他吹噓的那樣,勾引個把大戶人家的女弟子,誰想得到他卻突然心血來潮挑了個窮人的女兒,既沒受過教育,又不好看,還沒追求過他……這真是咄咄怪事!
但是梅希奧是這樣一種不尋常的人,做起事來總是和大家的期望,甚至和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馳。并不是他不知道——俗話說得好,知錯不改才是雙料的傻瓜……他自作聰明,以為見風使舵,萬無一失,穩達目標。但他沒把舵手的主觀因素算進去;他沒有自知之明。他不知道舵手往往心不在焉,讓舵自行其是,而舵偏偏又喜歡搞鬼搗亂,和舵手作對。船一放任自流,就會一直朝著暗礁沖去;于是,自作聰明的梅希奧就娶了個廚娘。在確定終身大事的那天,他既沒有喝醉,也不糊涂,但并沒有熱情沖動:還差得遠呢。唉!說不定我們身上除了理智、心靈、感覺之外,還有些神秘的力量,善于鉆其他力量的空子,見縫插針,自作主張;說不定梅希奧就是在路易莎蒼白的眼珠子里看到了這些神秘的力量,所以那天晚上他在河邊碰到了這個年輕姑娘,同她一起坐在蘆葦叢中,她畏畏縮縮地望著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和她訂下終身了。
剛一結婚,他就發現自己做了冤大頭。在可憐的路易莎面前,他也毫不隱諱地發牢騷,她卻總是低聲下氣地賠不是。好在他并不是存心和她過不去,發發牢騷也就算了;但過不了多久,一到朋友中間,或者是給有錢的女學生上音樂課時,看到她們的態度變矜持了,他校正她們的指法,她們碰到了他的手也不再顫抖了,他又不免后悔起來。于是,他一回家,臉色就不好看,路易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怨氣,雖然習以為常了,心里還是難受;有時,他干脆在酒店里消磨時光,自我陶醉,或者慫恿別人而自得其樂。這種時候,他深夜才回家,并且哈哈大笑,在路易莎聽來,笑聲比話里帶刺還更刺耳,比無聲的埋怨還更痛苦。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放蕩無度也要負一點責任,因為家里的錢越來越少,她的丈夫也越來越不通情達理,所遺無幾的本錢都消耗殆盡了。梅希奧越陷越深。他只是個中等人才,人到中年,本來應該加倍努力,發揮自己的長處,他卻放任自流,順著下坡路滑了下去;結果,別人就取而代之了。
不過,這和無名的神秘力量有什么關系呢?它把梅希奧和金發廚娘一撮合,就完成了任務;小約翰·克里斯托夫剛剛在世界上落了腳,這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天完全黑下來了。老約翰·米歇爾正坐在壁爐前想著過去和現在不稱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
“父親,時間已經晚了,”年輕的媳婦親切地說,“你該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還不近呢。”
“我要等梅希奧。”老爺爺答道。
“不,我求你了,我看還是不等的好。”
“為什么?”
老爺爺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著說了:
“你說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
“唉!我怕是怕,但你在這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會生氣,那何苦呢?我求你還是回去吧!”
老爺爺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
“也好,那我走了。”
他走到床邊,用他那銼子般的硬胡子在她的腦門上刷了一下;問她是不是還缺什么,又把燈光捻小。房間一暗,他走的時候還撞了幾張椅子。但他剛一走上樓梯,就想起了他的兒子喝醉了酒怎么回來;于是,他走一步停一步;想象著兒子一個人回家多么危險……
在床上,在母親身邊,孩子又亂動了。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從小生命的內部向外迸發了。他使勁兒頂住。他扭著身子,捏著拳頭,皺著眉毛。痛苦越來越大,雖然不聲不響,但肯定不會放松。他說不出這是什么痛苦,要發展到什么地步。他只覺得痛苦無邊無際,沒完沒了。于是,他難過地哭了起來。母親溫柔地用手撫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厲害了。但他還是在哭;覺得痛苦總是在他身邊,在他體內——大人知道痛苦是從哪里來的,所以有法子減輕痛苦,可以在思想上把痛苦局限在身體的某個部位,那就好治療了,必要時可以連根拔掉;他可以劃定痛苦的范圍,把它隔開。孩子可不知道這套自己騙自己的法子。頭一次碰到痛苦更厲害,更難受。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樣漫無邊際,似乎在他胸中安營扎寨,在他心中扎下了根,成了他皮肉的主宰了。的確是這樣:痛苦如果不把他的肉體啃得一干二凈,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
母親緊緊把他抱在懷里,用小孩兒的話說: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寶貝,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續地哭哭啼啼。人家會以為這一堆既無意識、又沒成形的可憐巴巴的肉體,已經預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因此,無論怎樣他也靜不下來。
圣·馬丁教堂的鐘聲劃破了夜空。聲音沉重遲緩,穿過雨水潤濕了的空氣,就像在苔蘚上的腳步聲。孩子正在嗚咽,忽然一下不哭了。奇妙的音樂溫柔地流過他的胸中,好像一道乳流。黑夜放出了光明,空氣顯得親切而溫暖。他的痛苦消失了,他的心笑了起來,他從容地吐了一口氣,就溜進了睡夢之中。
三口鐘繼續平靜地奏鳴,宣告明天節日的來臨。路易莎也一面聽著鐘聲,一面回想如夢的苦難歷程,同時幻想著睡在自己身邊的愛兒將來會成為什么人。她在床上已經躺了幾個小時,又疲倦,又難受。她的手和身子都在發燒;羽絨被壓在身上也嫌沉重;她甚至覺得黑暗壓得她遍體鱗傷,悶得透不出氣來;不過,她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她瞧著孩子;在昏暗的夜色中,她還是看得出孩子的面孔顯老了……她到底斗不過瞌睡,發燒時會看到的形象在她的腦子里跑馬。她以為聽到了梅希奧開門的聲音,心不由得怦怦跳。有時,滔滔江水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更響,好像野獸的號叫。雨打玻璃有如手指落在琴鍵上,響個一聲兩聲。大鐘的奏鳴曲越來越慢,后變得無聲無息;而路易莎也在她的兒子旁邊睡著了。
這時,老約翰·米歇爾站在門外雨中,胡子給氤氳的水汽沾濕了。他在等他荒唐的兒子回來;因為他的腦子總在胡思亂想,不斷地對他講酗酒造成的禍事;雖然他并不信,但今夜要是不見到兒子回家,自己就是回去也睡不著一分鐘的。鐘聲使他感到非常憂郁,因為他想起了煙消云散的希望。他問自己深夜站在街頭,所為何來。他感到慚愧,不禁哭了。
時光的洪流緩慢地滾滾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漲落。一周,一月,舊的才去,新的又來……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長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見光和暗的循環交替,只聽得見搖籃中渾渾噩噩的小生命在睡夢中呼吸的均勻節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帶來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快樂的需要,來得這樣及時,似乎是他的需要帶來了白天和黑夜。
生命的鐘擺沉重地搖來擺去。小生命整個沉浸在鐘擺緩慢的脈搏中。此外,一切都是夢幻,支離破碎、不成形狀、亂七八糟的夢,或者是盲目飛舞的一片原子塵埃,或者是令人頭昏目眩、哭笑不得的一陣旋風。還有喧嘩,亂影,丑態,痛苦,恐怖,笑聲,夢幻,夢幻……一切都是夢幻……而在這一片混亂中,也有對他微笑的友好目光,還有母體的乳汁在他全身循環而涌起的歡樂暖流,還有不知不覺地在他體內從小變大,積少成多的生命力,還有嬰兒的身體這個狹窄的監牢禁閉不住的洶涌奔騰的汪洋大海。在他身上可以看到隱蔽在黑暗中的世界,正在形成的星云,正在醞釀中的宇宙。小生命是不可限量的。生命就是存在的一切……
歲月流過去了……回憶的島嶼開始在生命的長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隱若現的小島,一些曇花一現、浮出水面的巖礁。周圍,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鋪著波平浪靜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陽光染成金色的新島。
從靈魂的深淵里,浮現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驚奇。漫無邊際的日子周而復始,節奏單調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開始手牽著手,前后銜接起來了;有的笑容滿面,有的愁眉苦臉。但時光的連環圖畫經常中斷,而回憶卻能超越歲月,把往事連成一片……
江流滾滾……鐘聲當當……只要他有記憶——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無論現在是什么時刻——他一回憶,總會聽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親切的江聲、鐘聲……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線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靜中,江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無所不在地統治著萬物。有時,江聲撫摩得萬物入睡,連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聲中,幾乎昏昏欲睡了。有時,江中怒濤澎湃,好像一頭要咬人的瘋狗。等咆哮一停,那時又是無限溫柔的潺潺水聲,像銀鈴般嘹亮,像銅鐘般清脆,像兒童的歡笑,像輕歌曼舞的音樂。偉大的母親的聲音,是永遠不會入睡的!她催著孩子入眠,就像千百年來一直撫慰著一代一代的兒女從生到死一樣;聲音滲透了孩子的思想,滋潤了他的美夢,用流動的樂聲織成了外套,穿在他的身上,現在還保護著他,直到他安眠在萊茵河畔的小公墓里……
鐘又響了……天破曉了!鐘聲互相呼應,如怨如訴,友好平靜。緩慢的鐘聲里,飛出了模糊的夢、往事、欲望、向往、對先人的懷念——孩子雖然沒有見過先人,但他卻是先人的一部分,因為他曾在先人體內存在過,而先人現在又要借他的肉體再生——幾世紀的回憶在鐘聲中回蕩。多少悲傷,多少喜慶!——而在室內聽來,仿佛看到美麗的音波在清新的空氣中蕩漾,自由的飛鳥在翱翔,和暖的春風在飄香。一角青天對著窗口微笑。一道陽光穿過窗簾溜到床上。孩子的眼睛看慣了的小天地,每天早晨醒來在床上看到的一切,他費了吃奶的氣力才開始認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東西——他的小小的王國亮堂起來了。瞧,有吃飯用的桌子,有他捉迷藏用的壁櫥,有他爬來爬去的菱形磚地,有會扮鬼臉講笑話或恐怖故事的墻紙,有講得嘰里呱啦除了他沒人懂的時鐘。這間房子里有多少東西啊!連他還認不全呢。每天,他都要去發現他的新大陸:——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沒有什么東西和他沒有關系,人也好,蒼蠅也好,都有同等價值,一切地位平等:小貓,壁爐,桌子,甚至在陽光中飛舞的灰塵。房間就是一個國家;一天就是一生。在這遼闊的空間,怎么認得出什么是自己的呢?世界這樣廣大!人怎能不暈頭轉向?這些面孔、手勢、動作、響聲,永遠在他周圍旋來轉去……他看累了,閉上眼睛,就睡著了。甜蜜的酣睡會突然降臨到他身上,隨時隨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親的膝頭,或是在他喜歡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
這些初的日子在他頭腦里鬧哄哄的,好像一塊大風吹動、云影掠過的麥田。
陰影消失,太陽升起。克里斯托夫又開始在白天的迷宮中找到了路。
早晨……父母還在睡覺。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著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樂趣無窮。有時,他高聲笑了起來。孩子的憨笑聽得叫人開心。母親伸出上半身來問他:“你怎么啦,小淘氣?”那時他笑得更厲害了,也許正是因為有人聽,本來不笑也得勉強笑笑呢。于是,媽媽裝出認真的神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親;不過,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倆悄悄地說著話……忽然聽到父親生氣的抱怨聲。他們倆都嚇了一跳。媽媽趕快轉過身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鉆進他的小被窩,不敢出氣……死一般的寂靜。
過不了多久,縮進了被窩的小臉又伸了出來。屋頂上,定風針轉得吱吱響。屋檐在滴水。早禱鐘響了。東風一吹,河對岸村子里的鐘聲還會遙相呼應。麻雀成群,在長滿了常春藤的墻頭上嘰嘰喳喳叫,叫得人心煩,就像一伙孩子在鬧著玩一樣,總有三四只麻雀,而且老是那三四只,叫得比別的麻雀更響。一只鴿子在煙囪頂上咕咕叫。孩子仿佛聽到了搖籃曲,搖著搖著,他也輕輕地哼了起來。不料他哼的聲音由低到高,越來越響,后,氣得他的父親罵道:“這只小驢駒子老是不肯安靜!等我來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鉆進被窩,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他嚇怕了,但叫他“小驢駒子”,又使他要撲哧笑出來。他就在被窩里學驢子叫。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淚都要哭出來了。他做了什么錯事呢?只不過是想笑、想動而已!但偏偏不許他動。怎能老是睡覺呢?什么時候才能起來啊?……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有只貓,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他溜了下來,光著小腳丫踢踢踏踏地在磚地上走,他想下樓去看一看;但房門是關著的。他要開門,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來;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頓打。他總是挨打的!……
他跟著祖父上教堂。他覺得不好玩。他感到不自在。人家不許他動,大家一起說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后,又一起不作聲了。他們都板著臉,一副苦相。他瞧著他們都害怕。老利娜是他家的鄰居,坐在他的旁邊,顯得脾氣不好;有時,他連自己的祖父也認不出了。他有點怕。后來他習慣了,就想盡了一切法子來出悶氣。他擺動身子,仰起脖子看天花板,做做鬼臉,扯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上的草墊,想用手指頭挖一個洞,聽鳥嘰嘰喳喳地叫,哈欠打得幾乎下巴都要掉了。
忽然,瀑布般的聲音傾瀉而下:風琴響了。他的背脊從上而下顫抖起來。他轉過身子,把下巴擱在椅子背上,變得非常乖了。他不懂得這是什么聲音,也不知道這有什么意思:只是覺得眼睛一亮,頭腦在轉,什么也分不清。不過這多好聽!仿佛一個鐘頭以來,他不是待在一座陳舊得令人厭惡的房屋里,坐在一張很不舒服的椅子上。他是懸在空中,像只飛鳥;聲音的洪流洋溢在教堂的前后上下,充滿了圓形的屋頂,又從四面的墻壁上反濺回來,聽得人心醉神迷,隨風飛舞,東西飄蕩,只要放任自流,人就可以自由,人就可以快樂,到處一片光明……他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老祖父對他不滿意,說他做彌撒不規矩。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雙手扳住雙腳。他剛剛決定了把草地毯當條船,把方磚地當條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會淹死。別人不理會他那一套,隨便在磚地上走來走去,他覺得很奇怪,并且有點惱火。他拉住母親的裙角說:“你看,這里是水。應該從橋上走。”——他說的橋是指兩排紅色方磚之間的一道溝——母親沒有理他,還在磚地上走。他生氣了,就像一個劇作家在作品演出時看見觀眾談天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也忘了。磚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腳躺在上面,下巴擱在磚上,哼著自己編的調子,一面流著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帶勁兒的。他出神地瞧著磚地上的一條裂縫。方磚裂得像個鬼臉。有個看不清的小洞也變大了,變得像個山谷;周圍的泥土卻成了山。一條百足蟲爬過來,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聽不見了。
沒有人管他,他也用不著別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磚上的洞穴和奇禽怪獸,有沒有都不要緊。他自己的身體就夠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幾個鐘頭瞧著指甲,發出笑聲。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見過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談話,跳舞,打架——身上還有別的呢!……他繼續察看屬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驚奇的東西啊!有些東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記了一切。
有時,他冷不防給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有些日子,他趁母親沒工夫管他的時候,溜了出去。開始,母親還追他,抓他回來。以后,她也慣了,就隨他一個人走去,只要不走得太遠。他家在城鄉交界的地方,幾乎一走出去就到了鄉下。只要他還看得見窗子,他就穩穩當當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走,偶爾也一只腳跳幾步。但一等到轉了彎,有小樹叢擋住了窗口的視線,他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站住了,手指放在嘴里,開始要自己給自己講故事;因為他的故事多著呢。當然那些故事都差不多,每個故事也只有三四行。于是,他來挑選。通常他接著頭一天的故事講,或者從頭來過,講法有點不同;但是只要他隨便聽到一件事或一句話,他的思想就跑上了一條新路。
新路子多的是,隨時隨地都有。你想象不到只要一塊小木頭,一根斷樹枝,他就能變出多少新鮮玩意兒來,而斷樹枝在籬笆上有的是,即使沒有,也可以折一根。樹枝成了仙女的手杖。如果它又長又直,那可以做一根長矛或者一把長劍;只要揮舞樹枝,就會殺出千軍萬馬。克里斯托夫成了將軍,身先士卒,做出榜樣,沖上山坡,攻擊敵人。如果樹枝柔軟,那又可以做條鞭子。克里斯托夫揮鞭上馬,躍過懸崖峭壁。有時,馬失前蹄,騎士跌倒在溝里,只好尷尬地瞧著自己弄臟了的雙手和擦破了皮的膝蓋。如果樹枝很小,克里斯托夫就用它做樂隊的指揮棒,他自己既是指揮,又是樂隊;他指手畫腳,又開口唱歌,然后,他向小樹叢行禮,微風一吹,綠樹也向他點頭了。
他也用樹枝做魔術師的魔杖。他大步在田里走,眼睛望著天,揮舞著胳膊。他向云發命令:“我要你向右去。”——云偏偏向左飛。于是,他就罵云,重新發出命令。他眼急心跳,偷偷看是不是總有一小塊云會聽人的話;云還是不聲不響地照舊往左飛去。于是,他跺起腳來,用魔杖威嚇云,生氣地命令云向左去:這一回,云居然聽話了。他又高興,又驕傲,以為自己真有本領。他用魔杖碰碰花,要花像童話中說的那樣變成金色馬車;雖然這是從沒有過的事,但他相信只要有點耐性,沒有什么做不到的。他捉到一只蟋蟀,要它變馬:他把魔杖輕輕放在蟋蟀背上,念起咒來。蟋蟀跑了,他就擋住去路。過不多久,他又俯臥在地上,看著身邊的蟋蟀。這時,他忘了自己是魔術師,把可憐的蟋蟀弄個仰面朝天,扭來扭去翻不了身,自己卻笑了起來。
他還會搞發明創造,把根舊繩子綁在他的魔杖上,認真地拋進河里,等魚來咬。他明知魚不會咬既沒有釣餌、也沒有釣鉤的繩子;但他卻異想天開,以為魚會看在他的分兒上破一次例;他的信心十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居然想到在街上拿根鞭子穿過下水道的格子蓋去釣魚。他等不了一會兒就心情激動,覺得這一回繩子重了點,一定可以像他祖父講的故事那樣,從下水道里釣上什么寶貝來……
在玩游戲的當兒,他有時會如夢如幻,忘了一切。周圍的都視而不見,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這時刻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在走路,有時在上樓,忽然一下眼前出現一片空虛……腦子里空空洞洞,一無所有。等他恢復過來,發現自己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在陰暗的樓梯上,他又茫然若失了。他恍惚過了一輩子——其實,只上了幾步樓梯。
晚上,祖父常帶著他散步。孩子拉住老人的手,在他身邊小步跑著。他們順著路走,穿過鋤松的田地,田野的味道很足,很好聞。蟋蟀地叫。大烏鴉的側影斜投在道路上,遠遠地看著他們走近,就拍拍笨重的翅膀飛走了。
祖父輕輕咳了兩聲。克里斯托夫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老爺爺想要講故事,不吐不快,但是要孩子求他講。克里斯托夫不會錯過機會。他們兩個心照不宣。老爺爺非常喜歡小孫子;有個乖乖聽他講故事的小孩兒,是他的快樂。他愛講自己親身的經歷,或者是古今大人物的故事。他會越講越來勁兒,從他發抖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自己先感動了;他高興得有如返老還童一般,壓也壓制不住。他自講自聽,自得其樂。可惜話到嘴邊,他卻忘了詞兒。不過他對遺忘倒也習慣了;每逢話說到興頭上,遺忘就會卷土重來。好在他并不記得自己多么健忘,所以老也不會下決心不再講了。
他講起古羅馬執政官雷古盧斯,日耳曼人的領袖阿米奴斯,德國呂佐夫將軍的輕騎兵,行刺拿破侖大帝的弗雷德里克·斯塔普斯。他講到驚心動魄的英雄事跡,講得容光煥發。他一本正經地說些歷史名詞,說得誰也不懂;他還在緊張關頭賣關子,惹得小聽眾發急,卻自以為得計;他突然打住,假裝透不出氣來,大聲地擤鼻涕;孩子急得用哽住了的聲音問他:“后來呢,爺爺?”他簡直心花怒放了。
等到克里斯托夫長大了一點,懂得了祖父那一套;他就故意裝出對聽下回分解并不在乎:這可使老爺爺難過了——不過目前,他是全神貫注聽故事的。聽到戲劇性的關頭,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也不太清楚故事講的是什么人,這些光輝事跡發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祖父是不是認識阿米奴斯,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猜想:雷古盧斯是不是上個星期天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一個人。不過他和老爺爺都給英雄事跡激動得心潮澎湃,并且引以為傲,仿佛那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一老一小,已經難分彼此,都成孩子了。
祖父正講得動聽的時候,忽然插上一段老生常談,克里斯托夫聽得可不帶勁兒。祖父的插話總是道德教條,總是勸人為善,但是講過不止一次,如“柔能克剛”——或者是“榮譽重于生命”——或者是“善比惡好”——可惜總是講不清楚。祖父不怕小聽眾的批評,照常夸大其詞;他不在乎重來復去,說話只說半句,甚至忘了說到什么地方,于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信口開河,前言不對后語,把話來填滿時間的空缺;他還比手畫腳,表示說的話重要,結果卻適得其反。孩子恭恭敬敬地聽著,覺得祖父很有口才,可惜不太討人喜歡。
他們兩個都愛反復談拿破侖神奇的傳說,談這個征服過歐洲的科西嘉人。祖父見過他,還幾乎和他打過仗。不過,他承認對方偉大,并說,假如這個偉人生在萊茵河的德國這一邊,就是打斷了他一只胳膊,他也不在乎。但是天意偏偏要他生在萊茵河的法國那一邊;他雖然佩服他,也只得和他打仗——這就是說,幾乎和他打了一仗。當時拿破侖離他只有十英里,祖父這一小隊人馬正開去迎敵,到了森林中忽然兵荒馬亂,大家邊跑邊叫:“我們中計了!”祖父講道:他怎么也阻擋不住這些未戰先逃的殘兵敗將,哭呀,罵呀,都不頂事;他自己反被這股人流卷走,第二天一看,已經遠遠離開了戰場——所謂戰場,就是未開一槍、已打敗仗的地方——不過克里斯托夫卻心醉神迷,急著要聽打勝仗的大英雄是如何南征北戰的。他仿佛身入其境,目睹拿破侖身后的千軍萬馬,齊聲高呼“萬歲!”只要皇帝一揮手,軍馬就如風卷殘云,橫掃敵人。這當然只是個神話。祖父又添油加醬,講得更加好聽,拿破侖怎樣征服了西班牙,還幾乎征服了勢不兩立的英國。
有時,老克拉夫特講得忘乎所以,不免把滿腔的怒火發泄在大英雄的頭上。那是他的愛國心覺醒了,他講拿破侖打敗仗時更加得意揚揚,講他打勝仗時卻不眉飛色舞。他講耶拿的敗仗講不下去,就對著河揮動拳頭,不屑地口沫橫飛,說些不失身份的罵人話——他還不至于氣到說粗話的地步——他叫拿破侖為壞蛋、野獸、不道德的人。如果這些話的目的是在兒童心里樹立正義感,那恐怕就要落空了,因為兒童的邏輯非常可能得出的結論是:“如果這樣一個大人物都不道德,那道德有什么要緊呢!而頭等重要的大事,是做一個大人物呀。”老爺爺哪里猜得到,小孫子在他身邊小步跑著,小腦子里想的卻跑得離他很遠了。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回味這些奇妙的故事,各有各的樂趣——但是在路上,祖父會碰到資助過他的貴人也在散步。那時,他就不知道要站多久,鞠躬到地,說些卑躬屈膝、過分恭維的客套話。孩子不知道為什么,聽得臉都紅了。其實,祖父打心眼兒里尊敬那些“飛黃騰達”、有權有勢的人物;他熱情洋溢地談到故事中的英雄,可能只是因為他們比別人更加青云直上,地位爬得更高。
天氣很熱的時候,老克拉夫特坐在樹蔭下,不消多久就打盹了。那時,克里斯托夫坐在他身邊,不是在一堆滾動的石頭上,就是在一塊界石上,或是在什么古里古怪、很不舒服、高出地面的位置上;他搖晃著兩條小腿,口里哼哼唧唧,心里胡思亂想。要不然,他就朝天躺著,看著飛跑的云;云看起來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太婆,像一大片風景。他低聲對云說話;他擔心小云被大云吞掉;他怕黑得幾乎變藍的云,怕云跑得太快。在他看來,云在生活中占了一大片地方;他很奇怪,祖父和母親都沒有注意。假若云要做壞事,那一定很可怕。幸虧云飄過去了,和和氣氣的,形狀有點奇怪,但是都沒打住。孩子到底看得太久,有點頭暈,兩腳亂蹬,兩手亂動,好像要從天上掉下來了。他的眼皮眨個不停,瞌睡終于戰勝了他。……一片寂靜。樹葉在陽光下微微震動、哆嗦,淡淡的霧氣在空中消散,拈花惹草的蒼蠅飛來飛去,發出風琴的嗡嗡聲;熏風吹醉了的蟋蟀高興地叫得刺耳;一切都靜下來了。……在蔽日的葉叢下,綠色啄木鳥的魔嘴啄不破這片濃陰。在遠處,在平原上,聽得見一個鄉下人吆喝牛的聲音,在白色的大路上響起嘚嘚的馬蹄聲。但克里斯托夫的眼睛卻閉上了。在他身旁,一只螞蟻爬上橫在溝里的一根枯枝。他沒有察覺……仿佛過了幾個世紀。他醒了過來。螞蟻還沒有爬完短短的枯樹枝。
有時,祖父睡得太久;臉顯得僵硬,鼻子拉得更長,嘴張得很大。克里斯托夫看了,不免驚慌不安,不知道祖父的頭會變出什么怪模樣來。于是,他高聲唱歌,想把祖父叫醒,或者索性從石頭堆上滾下來,發出了稀里嘩啦的響聲。有一天,他想出了一個花招,把幾根松針撒在祖父臉上,騙他說是樹上掉下來的。老爺爺信以為真;克里斯托夫開心得暗笑。他自以為得計,正要故技重演;不料,他剛剛舉起手來,就見祖父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這下可壞了事:老爺爺是不開玩笑的,不答應人家對他失敬;因此,他有一個多星期不理睬孫子。
路越壞,克里斯托夫越覺得美。每塊石頭的位置對他都有意義;他記得哪一塊在什么地方。車輪壓得高低不平的軌跡在他看來等于地形的起伏,幾乎和陶努斯山脈可以類比。他腦子里有張地形圖,圖上畫著他家周圍兩公里以內路面的坑坑洼洼。因此,只要他稍微改動一點定了型的小溝,他那股得意的勁兒,簡直不下于一個工程師和他的全班人馬;如果他用腳后跟踩平了一塊干泥巴的尖頭,并且用碎泥填滿了下面的一個小坑,他就認為自己這一天有所作為。
有時,路上碰到一個鄉下人趕馬車走過。如果是祖父認識的,老少二人便上車坐在他旁邊。車上真是人間天堂。馬一直往前飛跑,克里斯托夫一直開心地笑,若不是碰到過路的人,他絕不會裝出一本正經、滿不在乎的神氣,好像是出門坐慣了車的人一般;其實,他心里得意揚揚。祖父只顧和馬車的主人談話,管不上孩子。他蹲在他們的膝蓋之間,給他們的大腿夾痛了,幾乎坐不下來,往往是沒有座位,但他卻快活得不得了;一個人高聲自言自語,根本不管人家搭不搭理。他瞧著馬的耳朵擺動。馬耳真是怪物!前后左右動個不停,十分滑稽,他不禁發出了陣陣笑聲。他捏祖父的腿,要他看看。祖父沒有興趣,就把克里斯托夫的手推開,叫他不要鬧。克里斯托夫心里仔細想著事;他以為人一長大,就不會大驚小怪了,人有本事,就什么都會知道了。于是,他也想盡快長大,也想掩蓋自己的好奇心,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他不再開腔了。車輪滾滾的聲音使他昏昏沉沉,要打瞌睡。馬頸圈上的鈴鐺在跳舞。叮叮當當。音樂也在空中起舞了,圍著銀鈴飛來飛去,好像一群蜜蜂,隨著馬車前進的節奏,搖搖晃晃;鈴鐺有唱不完的歌,一支接一支。克里斯托夫覺得歌聲好聽。有一支歌特別美,他要引起祖父注意,就高聲唱了起來。祖父仿佛沒有聽見。他又再唱一遍,聲音更高了——接著,還唱一次,簡直是在喊叫——氣得老約翰·米歇爾對他說:“咳!你還有沒有完!你的破鑼嗓子吵死了!”——這當頭一盆冷水澆得他出不了氣;他羞得連鼻子都紅了,無可奈何,閉上了嘴。他打心眼兒里瞧不起這兩個老糊涂,居然聽不懂他這高超的歌聲,他的歌可以打開天堂的大門啊!他覺得他們很丑,胡子八天沒刮,身上氣味難聞。
他要消愁解悶,只好望著馬的影子。這看起來又是一件怪事。這頭黑黑的牲口怎能側身躺在路上跑呢?到晚上回家的時候,影子大得遮住了一大塊草地;碰到一個草堆,影子的頭會爬上去,草堆一過,頭又回到地上;馬的影子拉得老長,好像一個吹爆了的氣球;耳朵又大又尖,簡直是一對蠟燭。難道這真是個影子嗎?還是別的什么活東西呢?克里斯托夫要是一個人碰到它,恐怕要嚇壞了。他絕不敢跟著跑的,像跟著祖父的影子那樣,還在影子頭上踩幾腳——夕陽西下的時候,樹的影子也引起了他的思考。一排樹影成了橫在路上的欄桿,看來鬼頭鬼腦的,陰沉可怕,奇形怪狀,擋住去路說:“不許走了!”嘎吱響的車軸和踢嗒響的馬蹄也互相呼應:“不許走了!”
祖父和車夫談起天來沒完沒了,一點不累。他們的嗓門提得很高,尤其是談到本地的大事,或是損公肥私的勾當。孩子不敢胡思亂想了,忐忑不安地瞧著他們。他以為他們雙方都生了氣,怕他們兩個會打起來。哪里曉得他們都是動了公憤,談得正投機呢!即使他們并不氣憤,甚至一點也不激動,只是談到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們也扯開嗓門大叫大喊,仿佛為叫喊而叫喊似的,老百姓能夠發泄發泄,也就是一種樂趣了。但克里斯托夫聽不懂他們談的話,只聽見他們的粗聲大氣,看見他們橫眉怒目,他著急地想:“他好兇啊!他們一定互相仇恨。瞧他怎樣轉著眼睛!看他的嘴張得多大!他一生氣,口水都吐到我臉上來了。天啦!他會打死祖父的……”
車子停了。鄉下人說:“你們到啦!”兩個死對頭握握手。祖父先下車。鄉下人把孩子遞給他,然后,抽了馬一鞭子。車走遠了;祖孫兩個又回到了萊茵河畔凹下去的小路口。太陽沉進田里。蜿蜒的小路和河水差不多一般高。蔥蘢茂密的軟草在腳下發出窸窣的聲音。幾棵榿樹一半淹在水里,俯視著河上的倒影。小蒼蠅像一片烏云,在旋轉飛舞。一條小船隨著平靜的流水,不聲不響地大步前進。水波吮著垂柳的枝葉,發出了嘴唇的接碰聲。暮色蒼茫,空氣清新,河水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輝。他們一回到家,蟋蟀就叫了起來。一進門檻,媽媽就笑臉相迎……
啊,美好的回憶,溫存的形象,有如和諧的音樂,會使人魂牽夢縈,終生難忘!……后來在人生旅途中看到的名勝古跡,汪洋大海,夢里風光,情人麗影,在心靈中留下的印象,怎么也不如這童年的漫游清楚,甚至比不上小嘴貼著窗子,鼻息弄濕了玻璃時,模模糊糊看到的一角花園……
現在,是家里關門閉戶的黃昏時分了。家——是一個庇護所,能夠擋住一切可怕的東西:陰影,黑夜,恐懼,無以名狀的怪物。任何含有敵意的東西都不能跨越家門一步——爐火熊熊。烤成金黃色的大鵝滑溜溜地在鐵桿上轉動。油淋淋的脆皮,軟綿綿的酥肉,使得滿屋子都香味撲鼻。美食的快樂,無比的幸福,宗教般的熱忱,使人歡喜得手舞足蹈!身體懶洋洋地沉醉在家庭的溫暖、白天的疲勞、熟悉的聲音中。消化食物使人心醉神迷,面孔,陰影,燈罩,黑色的壁爐吐出星光四濺的火舌,看來令人心曠神馳,如夢如幻。克里斯托夫把臉貼在盤子上,好享受這種樂滋滋的趣味……
他已經在溫暖的小床上。怎么上來的?他累得忘了。房子里亂糟糟的聲音和白天見到的面孔,在他腦子里朦朧地混成一片。父親拉起小提琴來;高音劃破夜空,如怨如訴。但的幸福是媽媽來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著他的話,低聲唱一支沒有意思的老歌曲。父親說這是傻瓜才聽的音樂;但克里斯托夫卻聽不厭。他連大氣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脈脈的溫情中;他把小胳膊摟住母親的脖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抱住她。母親笑著對他說:
“你扼得我透不過氣來了!”
他卻把她摟得更緊。他多么愛她,多么愛一切!一切的人,一切東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著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現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們那樣做個英雄!……是的,要做英雄!……他是英雄……啊!活著多么好啊!……
這個小家伙全身洋溢著力量,歡樂,驕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體和心靈一直在動,循環往復,周而復始,轉得上氣不接下氣。像一條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飛舞。奔放的熱情永遠不會疲倦,吸收一切營養。如狂如癡的夢幻,泡沫四濺的噴泉,無窮希望的寶庫,歡笑,歌舞,沒完沒了的陶醉。生命還沒站穩腳跟,隨時可以溜掉;他在無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沒有一點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會使他懂事的。
經典新讀 約翰克里斯托夫(上中下) 作者簡介
羅曼·羅蘭(1866—1944)
法國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出生于法國克拉姆西,20歲時進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讀書。1889~1891年,在羅馬的法國學校就讀。后入羅馬法國考古學校讀研究生。歸國后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和巴黎大學講授藝術史。他一生創作了很多小說、戲劇、傳記、散文、論文。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1913年,獲法蘭西學院文學獎。19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小說《約翰·克里斯托夫》《母與子》、戲劇《革命戲劇集》、傳記《名人傳》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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