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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長篇小說典藏(全三冊) 版權信息
- ISBN:9787521230468
- 條形碼:9787521230468 ; 978-7-5212-3046-8
- 裝幀:精裝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周立波長篇小說典藏(全三冊) 本書特色
★我的筆是停不了的,這歸根到底也是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
——周立波
名家推薦:
從《暴風驟雨》到《山鄉巨變》,周立波的創作沿著兩條線交錯發展,一條是民族形式,一條是個人風格;確切地說,他是在追求民族形式的時候逐步地建立起他的個人風格。
——茅盾
在各個歷史階段中,都可以看出他(周立波)的創作步伐始終是和中國革命同一步調的。他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中國革命發展道路的巨大規模及其所具有的宏偉氣勢。
——周揚
周立波長篇小說典藏(全三冊) 內容簡介
《暴風驟雨》簡介:
《暴風驟雨》以東北一個村子元茂屯土改運動的全過程,史詩般地展現了東北解放區土地斗爭的巨幅畫卷,展示出中國農村在政治、經濟、思想及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偉大變革。
1946年的東北戰場上,人民解放軍經過艱難的戰斗粉碎了敵人的全面進攻。為了在東北廣大農村站穩腳跟、鞏固后方,我軍抽調兩萬五千名干部下鄉發動農民群眾,掀起了一場東北土地改革運動的暴風驟雨。在元茂屯,工作隊蕭隊長訪貧問苦,將苦大仇深、正直樸實的農民發動起來并培養成骨干,戰勝了惡霸地主的頑固抵抗,打退了土匪的侵擾,為我軍將來轉入全國反攻創造了有利條件。
小說既洋溢著飽滿的政治熱情,又充滿著濃郁的東北地域色彩和民間情趣,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暴風驟雨》簡介:
《暴風驟雨》以東北一個村子元茂屯土改運動的全過程,史詩般地展現了東北解放區土地斗爭的巨幅畫卷,展示出中國農村在政治、經濟、思想及風俗習慣等方面的偉大變革。
1946年的東北戰場上,人民解放軍經過艱難的戰斗粉碎了敵人的全面進攻。為了在東北廣大農村站穩腳跟、鞏固后方,我軍抽調兩萬五千名干部下鄉發動農民群眾,掀起了一場東北土地改革運動的暴風驟雨。在元茂屯,工作隊蕭隊長訪貧問苦,將苦大仇深、正直樸實的農民發動起來并培養成骨干,戰勝了惡霸地主的頑固抵抗,打退了土匪的侵擾,為我軍將來轉入全國反攻創造了有利條件。
小說既洋溢著飽滿的政治熱情,又充滿著濃郁的東北地域色彩和民間情趣,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鐵水奔流》簡介:
1951年至1954年間,周立波三次深入到首鋼體驗生活,創作了中國當代工業題材長篇小說的開山之作《鐵水奔流》。
小說講述了1948年11月石鋼解放后,工人在黨組織和軍管會領導下斗垮了漢奸特務工頭,修復高爐恢復生產的故事,真切地反映了解放初期我們如何接管工廠,以及在恢復企業生產過程中黨是如何領導工人與各種各樣的敵人進行斗爭的事實。
《山鄉巨變》簡介:
《山鄉巨變》以20世紀50年代中期發生在全國農村的合作化運動的高潮作為大背景,以團縣委副書記鄧秀梅帶著黨委的指示下鄉開展工作為線索,描寫了湖南偏僻山村清溪鄉從建立初級社到組建高級社的完整過程和基本面貌,而隨著經濟所有制的改變,傳統的社會習俗、家庭生活、人際關系等也迎來了一次暴風驟雨。周立波帶著親切的鄉土氣息,刻畫了一系列栩栩如生、多姿多彩的農民和農村干部形象。
小說語言洗練流暢,清麗自然,人物對話幽默風趣,含蓄傳神;充滿著瀟湘山水氣息,令人心馳神往。
周立波長篇小說典藏(全三冊) 相關資料
一 入鄉
一九五五年初冬,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資江下游一座縣城里,成千的男女,背著背包和雨傘,從中共縣委會的大門口擠擠夾夾擁出來,散到麻石鋪成的長街上。他們三三五五地走著,抽煙、談講和笑鬧。到了十字街口上,大家用握手、點頭、好心的祝福或含笑的咒罵來互相告別。分手以后,他們有的往北,有的奔南,要過資江,到南面的各個區鄉去。
節令是冬天,資江水落了。平靜的河水清得發綠,清得可愛。一只橫河劃子裝滿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槳,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點,把船撐開,掉轉船身,往對岸蕩去。船頭沖著河里的細浪,發出清脆的、激蕩的聲響,跟柔和的、節奏均勻的槳聲相應和。無數木排和竹筏擁塞在江心,水流緩慢,排筏也好像沒有動一樣。南岸和北岸灣著千百艘木船,桅桿好像密密麻麻的、落了葉子的樹林。水深船少的地方,幾艘輕捷的漁船正在撒網。鸕鶿船在水上不停地劃動,漁人用篙子把鸕鶿趕到水里去,停了一會,又敲著船舷,叫它們上來,繳納嘴殼銜的俘獲物:小魚和大魚。
蕩到江心的橫河劃子上,坐著七八個男女,內中有五六個干部。他們都把背包雨傘從身上取下,暫時放在船艙里,有的抽煙,有的談笑。有位女同志翻身伏在船邊上,在河里搓洗著手帕。
“鄧秀梅,你怎么不走石碼頭過河?”一個后生子含笑問她。
“我為什么要走那邊過河?”洗手帕的女干部回轉臉來問。
“這還要問?余家杰不是走那一條路嗎?”
“他走那條路,跟我有什么相干?”鄧秀梅涮好手帕,回轉身子,重新坐在船邊上,兩手扯著濕帕子,讓它在太陽里曬著,一邊這樣問。
“你不跟他去,實在不應該。”后生子收了笑容,正正經經說。
“什么應該不應該?我為什么要跟他,他為什么不跟我?”鄧秀梅盯著他問。看樣子,她是一個潑潑辣辣的女子。緊接著,她撇一撇嘴,臉上略帶嘲弄的笑容,說道:“哼,你們男同志,我還不曉得!你們只想自己的愛人像舊式婦女一樣,百依百順,不聲不氣,來服侍你們。”
“你呢?只想天天都過‘三八’節。”后生子的嘴巴也不放讓。
“你們是一腦殼的封建。”
一 入鄉
一九五五年初冬,一個風和日暖的下午,資江下游一座縣城里,成千的男女,背著背包和雨傘,從中共縣委會的大門口擠擠夾夾擁出來,散到麻石鋪成的長街上。他們三三五五地走著,抽煙、談講和笑鬧。到了十字街口上,大家用握手、點頭、好心的祝福或含笑的咒罵來互相告別。分手以后,他們有的往北,有的奔南,要過資江,到南面的各個區鄉去。
節令是冬天,資江水落了。平靜的河水清得發綠,清得可愛。一只橫河劃子裝滿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槳,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點,把船撐開,掉轉船身,往對岸蕩去。船頭沖著河里的細浪,發出清脆的、激蕩的聲響,跟柔和的、節奏均勻的槳聲相應和。無數木排和竹筏擁塞在江心,水流緩慢,排筏也好像沒有動一樣。南岸和北岸灣著千百艘木船,桅桿好像密密麻麻的、落了葉子的樹林。水深船少的地方,幾艘輕捷的漁船正在撒網。鸕鶿船在水上不停地劃動,漁人用篙子把鸕鶿趕到水里去,停了一會,又敲著船舷,叫它們上來,繳納嘴殼銜的俘獲物:小魚和大魚。
蕩到江心的橫河劃子上,坐著七八個男女,內中有五六個干部。他們都把背包雨傘從身上取下,暫時放在船艙里,有的抽煙,有的談笑。有位女同志翻身伏在船邊上,在河里搓洗著手帕。
“鄧秀梅,你怎么不走石碼頭過河?”一個后生子含笑問她。
“我為什么要走那邊過河?”洗手帕的女干部回轉臉來問。
“這還要問?余家杰不是走那一條路嗎?”
“他走那條路,跟我有什么相干?”鄧秀梅涮好手帕,回轉身子,重新坐在船邊上,兩手扯著濕帕子,讓它在太陽里曬著,一邊這樣問。
“你不跟他去,實在不應該。”后生子收了笑容,正正經經說。
“什么應該不應該?我為什么要跟他,他為什么不跟我?”鄧秀梅盯著他問。看樣子,她是一個潑潑辣辣的女子。緊接著,她撇一撇嘴,臉上略帶嘲弄的笑容,說道:“哼,你們男同志,我還不曉得!你們只想自己的愛人像舊式婦女一樣,百依百順,不聲不氣,來服侍你們。”
“你呢?只想天天都過‘三八’節。”后生子的嘴巴也不放讓。
“你們是一腦殼的封建。”
“你又來了,這也是封建,那也是封建。有朝一日,你懷了毛毛,也會蠻攀五經地跟余家杰說:‘你為什么要我懷孩子,自己不懷?你太不講理,一腦殼封建。’”
滿船的人都笑了。
“我才不要孩子呢。”笑聲里,鄧秀梅低著腦殼,自言自語似的說。她的臉有點紅了。這不是她心里的真話。接近她的人們說,她其實也蠻喜歡小孩子,跟普通的婦女們一樣,也想自己將來有一個,男的或女的,像自己,也有點像另外的一方。但不是現在,現在要工作,要全力以赴地、頑強堅韌地工作一些年,把自己的精力、充沛的青春獻給黨和社會主義的事業。有了孩子,會礙手礙腳,耽擱工夫。
“坐穩一點,同志,輪船來了,有浪,看船偏到一邊了,快過去一個。”艄公看見鄧秀梅一邊,只坐兩個老百姓,比對面少兩個人,一邊蕩槳,一邊這樣地調擺。
“都不要過去,老鄉你們也過來。讓她一個人,獨霸半邊天。”愛逗耍方的后生子又笑著說。
“還不坐勻呀,浪來把船打翻了,管你半邊天,兩邊天的,都要洗冷水澡了。”艄公著急說。
劃子兩邊的人終于坐勻了,艄公掌著槳,讓劃子一顛一簸地,輕輕巧巧地滑過了輪船激起的一個挨一個的不大不小的浪頭,慢慢靠岸了。鄧秀梅跟大家一起,背好背包和雨傘,站起身來,顯出她那穿得一身青的,不高不矮的,勻稱而又壯實的身段。他們上了岸,還是一路談笑著,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岔路口,鄧秀梅伸出她的微胖的右手含笑點頭道:
“再見吧,孩子們。”
“你有好大了,叫我們孩子?”那個后生子又說,一邊握住她
的手。
“你不是孩子,是姑娘嗎?”
鄧秀梅跟大家一一握了手,隨即收斂了笑容,露出嚴肅的臉色來說道:
“同志們,得了好經驗,早些透個消息來,不要瞞了做私房。”
“我們會有什么經驗啊?我們只有一腦殼的封建。”調皮后生子又還她一句。
鄧秀梅沒有回應,同在一起開了九天會,就要分別了,心里忽然有點舍不得大家,她有意地放一放讓。看他們走了好遠,她才轉過身子來,沿著一條山邊的村路,往清溪鄉走去。
鄧秀梅的腳步越走越快了,心里卻在不安地默神。她想,農業合作化運動,在她經歷中,是個新工作。省委開過區書會議后,縣委又開了九天三級干部會①,討論了毛主席的文章和黨中央的決議,聽了毛書記的報告,理論、政策,都比以前透徹了:入鄉的做法,縣委也有詳細的交代。但鄧秀梅有這個毛病,自己沒有實際動手做過的事情,總覺得摸不著頭路,心里沒有底,不曉得會發生一些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故。好在臨走時,毛書記又個別找她談了一回話,并且告訴她:清溪鄉有個很老的支部,支部書記李月輝,脾氣蠻好,容易打商量。他和群眾的關系也不錯。他過去犯過右傾錯誤,檢討還好。鄧秀梅又從許多知道李月輝的同志的口中打聽了他的出身、能力和脾氣,知道他是一個很好合作的同志。想起這些,她又安心落意了。
一九四九年,家鄉才解放,鄧秀梅就參加了工作。劃鄉建政時,她還是個十五歲的扎著兩條辮子的姑娘,身材卻不矮,不像十五歲,倒像十八九。她記得,有一回,鄉里準備開群眾大會,工作組的一位北方同志頭天動員她,叫她在會上講話,她答是答應了,卻急得一個通宵沒閉眼。半夜三更,她一個人爬起來,偷偷摸進空洞幽暗的堂屋,低聲細氣練她的口才。第二天,當著幾百人,她猛起膽子,講了一陣,站在講桌前,她的兩腳直打戰,那是在冬天,她出了一身老麻汗。她本來是位山村角落里的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小時候,只讀得一年老書,平素街都怕上得,一下子要她當人暴眾講起話來,把她心都急爛了。
從那以后,鄧秀梅一直工作了七年。土改時期,她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不久,又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在黨的培養之下,又憑著自己的鉆研,她的政治水平不弱于一般縣委,語文知識也有初中程度了。她能記筆記,做總結,打匯報,寫情書。隨著年齡的增長,經驗的積累,鄧秀梅變得一年比一年老練了。她做過長期的婦女工作,如今是青年團縣委副書記。這回搞合作化運動,組織上把她放下來,叫她單獨負責一鄉的工作。縣委知道她的工作作風是舍得干,不信邪,肯吃苦耐勞,能獨當一面,只是由于算術不高明,她的匯報里的數目字、百分比,有時不見得十分精確。
鄧秀梅轉彎抹角,沿著山邊,踏著路上的山影、樹蔭和枯黃的落葉,急急忙忙走了十來里。她的腳力有些來不及,鞋子常常踢著路上的石頭。走到一座土地廟跟前,看看太陽還很高,她站住腳,取下背包,坐在一株柞樹下邊的石頭上,歇了一陣氣。等到呼吸從容了,她抬起眼睛,細細觀察這座土地廟。廟頂的瓦片散落好多了,屋脊上,幾棵枯黃的稗子,在微風里輕輕地擺動。墻上的石灰大都剝落了,露出了焦黃的土磚。正面,在小小的神龕子里,一對泥塑的菩薩,還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他們就是土地公公和他的夫人,相傳他們沒有養兒女,一家子只有兩公婆。土地菩薩掌管五谷六米的豐歉和豬牛雞鴨的安危,那些危害豬牛雞鴨的野物:黃竹筒①、黃豺狗、野貓子,都歸他們管。農民和地主都要來求他們保佑。每到二月二,他們的華誕,以及逢年過節,人們總要用茶盤端著雄雞、肘子、水酒和齋飯,來給他們上供,替他們燒紙。如今,香火冷落了,神龕子里長滿了枯黃的野草,但兩邊墻上卻還留著一副毛筆書寫的,字體端麗的古老的楷書對聯:
天子入疆先問我
諸侯所保首推吾
看完這對子,鄧秀梅笑了,心里想道:
“天子、諸侯,都早進了歷史博物館了。”
接著,她又想道:“這副對聯不也說明了土地問題的重要性嗎?”
才想到這里,只見山邊的路上,來了一個掮竹子的老倌子。他從清溪鄉的方向走來,好像要上街。鄧秀梅看見他臉上汗爬水流,出氣不贏,連忙招呼他:
“老人家,累翻了吧?快放下來,歇歇肩再走。”
這個人看看太陽還很高,就停了腳步,把竹子放在路邊上。他解下圍巾,敞開棉襖,走了過來,坐在鄧秀梅對面的一塊石頭上,用圍巾揩干了臉上的汗水,看見鄧秀梅左手腕上,露出一個小手表,他笑笑問道:
“同志,什么時候了?”
“快兩點了。”鄧秀梅看了看手表,回答他說。她又仔細打量他。只見他頭上挽條醬色毛袱子,上身穿件舊青布棉襖,跟別的挑肩壓膀的人一樣,肩上補了兩塊布。腰圍巾也是補疤馱補疤,看不出原來的布色了。他的臉很瘦,額頭上和眼角上盡是大皺紋,身材矮小,背有點駝,年紀五十開外了。和這同時,老倌子也在打量鄧秀梅。他看見她穿一身青斜紋布制服,白地藍花的襯衣的領子露了出來,披在棉衣領子的兩邊。棉制服右邊的上口袋佩一支鋼筆,插一把牙刷。她沒戴帽子,剪短了的黑浸浸的頭發在腦門頂上挑開一條縫,兩耳的上邊,夾兩個黑黑的夾子。兩撇彎彎的、墨黑的眉毛,又細又長,眉尖差不多伸到了鬢邊。腳上穿的是藍布面子膠底鞋。從打扮上看,老倌子猜她是一個干部,帶點敬意地問道:
“同志你進村去嗎?”
“是呀,到清溪鄉去。”
“到我們鄉里去嗎?那好極了。”老倌子笑著說道。
“你是清溪鄉哪一個村的?”
“上村。”
“貴姓?”
“不敢,姓盛。”
“臺甫是?”
“佑亭。同志你尊姓?”
“我姓鄧。你這竹子是……”鄧秀梅的目光落在路邊的三根楠竹上。
“是我自己山里的。”盛佑亭連忙聲明。
“掮到街上去賣啵?”鄧秀梅又問。
“是的,想去換一點油鹽。”盛佑亭偷偷瞄鄧秀梅一眼,隨即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把臉轉過去,望著路的那邊的山上。看著他的這神情,鄧秀梅心里起疑了,隨即詢問:
“你老人家時常砍竹子賣吧?”
“哪里!”盛佑亭扭轉臉來,連忙搖頭,“輕易不砍。”
“你的竹山是祖業嗎?”
“土改分的。不是搭幫毛主席,我連柴山都沒有一塊,還有什么竹山啊?”
“這幾根竹子,賣得幾個錢?”
“賣不起價。”
“那你為什么要賣?”
“唉,同志不曉得,是我婆婆的主意。她聽人說,竹子都要歸公了。”老倌子坦率地說。
“歸公?哪一個說的?”
“不曉得,是我婆婆聽來的。我跟她說:‘就算歸公,也沒虧我們。解放前,你我有過一根竹子嗎?普山普嶺,還不都是人家財主的?要夾個籬笆,找根竹尾巴,都要低三下四去求情。’”
鄧秀梅聽了他的話,心里暗想:“這人有一點啰嗦,不過,聽口氣,倒是個好人。”想到這里,她含笑問道:
“你是貧農吧?”
盛佑亭點一點頭,但又好像怕人看不起似的,諢①道:
“不要看我窮,早些年數,我也起過好幾回水呢。有一年,我到華容去作田,收了一個飽世界,只差一點,要做富農了,又有一回,只爭一點,成了地主。”
“做了地主,斗得你好看!”鄧秀梅笑著插斷他的話,心里又想:“這個人有點糊涂。”她所認為糊涂的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倌子歇了一陣氣,元氣恢復了,勁板板地只顧諢他的:
“記得頭一回,剛交紅運,我的腳爛了,大崽又得個傷寒,一病不起。兩場病,一場空,收的谷子用得精打光,人丟了,錢櫥也罄空,家里又回復到老樣子了,衣無領,褲無襠,三餐光只喝米湯。二回,搭幫一位本家借了我一筆本錢,叫我挑點零米賣,一日三, 三日九,總多多少少,賺得一點。婆婆一年喂起兩欄豬,也落得幾個。幾年過去,聚少成多,滴水成河,手里又有幾塊花邊了,不料我婆婆一連病了三個月,花邊都長了翅膀,欄里的豬也走人
家了……”
“面胡你還在這里呀?”路上一個挑柴火的高個子農民,一邊換肩,一邊這樣問。盛佑亭扭過臉去說:
“來吧,高子,歇一肩再走。”
“不了,天色不早了。”
高個子農民挑著柴火一直往縣城的方向走去了。
“他也是清溪鄉來的?”鄧秀梅問。
“是的。”盛佑亭答應。
“他叫什么?”
“他呀,大名鼎鼎,到了清溪鄉,你會曉得的。”
“錢用完,人好了吧?”鄧秀梅把先前的話題又扯轉來。
“退財折星數,搭幫菩薩,人倒是好了。我給我婆婆送了個恭喜說:‘這下子,你好了,我也好了。’我婆婆問:‘你又沒病,有什么好的?’我說:‘夜里睡覺,省得關門,還不好嗎?’我婆婆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說:‘你這明白人,這都不明白?這叫夜不關門窮壯膽。’她嘆一口氣說:‘唉,背時的鬼。’她自己生病,把錢用光了,還罵我背時,一定要替我算個八字。有一天,聽見村里有面小銅鑼,陰一聲,陽一聲,當當地敲過來了……一只竹雞。”盛佑亭眼睛看著路那邊的山上的刺蓬里,撲撲地飛起一只麻灰色的肥大的竹雞,眼睛盯著它說道:“好家伙,好壯,飛都飛不動。”
“你算了命嗎?”鄧秀梅笑著問他。
“我婆婆要算,我說:‘你有算八字的錢,何不給我打酒吃?’她一定要算,要孩子把瞎子叫來,恭恭敬敬,請他坐在堂屋里,把我的生庚八字報給他。瞎子推算了一陣,就睜開眼白,對我婆婆說:‘恭喜老太爺,好命,真是難得的好命。’把我婆婆喜仰了,連忙起身,又是裝煙,又是篩茶,問他到底怎樣的好法。瞎子抽了一壺煙,端起茶碗說:‘老太爺這命大得不是的,這個屋裝你不下了,你會去住高樓大瓦屋,你們大少爺還要帶兵,當軍長。’我插嘴說:‘我大崽死了,得傷寒死的。他到閻王老子那里當軍長去了。’瞎子聽說,手顫起好高,端著的茶,潑一身一地。走江湖的,心里活泛,嘴巴又快,又熱鬧,他說:‘老太爺,老太太,你們放心,給你打個包票,瓦屋住定了,將來住不到,你來找我。’他自己連茅屋都沒得住的,東飄西蕩,你到哪里去找他?”
“你住到瓦屋沒有呢?”
“說奇,就奇在這里,真有點靈驗。土改時,我分一幢地主的橫屋,一色的青瓦。”
“你的命真算不錯了。”
“不是搭幫共產黨、毛主席,自己還有這力量?不過,也是空的,我勞力不強,如今是人力世界,歸根結底,還是靠做。”
“做有什么不好呢?”
“做是應該的,只是年紀上來了,到底差勁了,早些年數,莫說這三根竹子,哼!”
“你老人家今年好大了?”
“癡長五十二,命好的,抱孫子了。我大崽一死,剩下來的大家伙,都是賠錢貨……”盛佑亭說到這里,看見鄧秀梅的一雙黑浸浸的眼睛對他一鼓,曉得不妙,自己失了言,犯了這個女干部的忌諱了,連忙裝作不介意,說了下去,“崽頂大的,今年還只有十五,才進中學,等他出力時,我的骨頭打得鼓響了。”
“那不至于。你還很英雄。”
“這還不是正合一句老話所說的:‘有錢四十稱年老,無錢六十逞英雄。’”
“這是舊社會的話了。逞英雄的,如今走得起。”
“走得起,當不得飯吃,還是應該有一個幫手。”
“你入了互助組嗎?”鄧秀梅急轉直下,有意地把談話引到她感興趣的題目上來。
“入了。”
“那你不是有了幫手了?你們鄉里,有幾個組?”
“我摸不清。”
“你們那個組辦得如何?”
“不足為奇。”盛佑亭搖一搖頭,“依我看,不如不辦好,免得淘氣。幾家人家搞到一起,凈扯皮。”
“扯些什么皮?”
“趕季節,搶火色,都是叫花子照火①,只往自己懷里扒,哪一家都不肯放讓。組長倒是一個好角色,放得讓,吃得虧,堂客又挑精,天天跟他搞架子。”
“為些什么?”
“堂客問他要米煮,要柴燒,不如她的意,就吵。”
“住在山窩里,還沒得柴燒?”
“可憐你要他有工夫啰,一天到黑,不是這個會,就是那個會。去年今年,他又一連兩回選上了模范,忙了公事,誤了家里。村里一班賴皮子,替他編了一些話,說是:‘外頭當模范,屋里沒飯啖。’又說:‘模范干部好是好,田里土里一片草。’”
“他堂客不能幫他一手嗎?”
“靠她?她是娘屋里的那蔸種,只想吃點松活飯。這號堂客,要是落到我手里,早拿楠竹丫枝抽死了。”
“你這樣厲害?”鄧秀梅笑著問他。
“對不住。不要看我這個樣,我是惹發不得的,我一發起躁氣來,哼,皇帝老子都會不認得。”
鄧秀梅暫時還不打算研究這位老倌子的脾氣到底大不大,她所關懷的是他說起的那個互助組,和那位組長的家境。她問:
“你看呢?你們組長堂客的思想,能改不能改?”
“我看費力,這段姻緣,當初我就打過破。如今,她口口聲聲地說:‘我們還是求個好好散場吧。’”
“要離婚嗎?”
“有這個意思。”
“她有孩子嗎?”
“生了個伢子,三歲多了。伢子倒乖①,臉模子儼像他媽媽。”
“為了孩子,她也不該這樣子。你們上鄰下舍,也不去勸勸?”
“我只懶得去,是這號貨,勸不轉來的。我婆婆倒去過兩回,不行,水都潑不進。”
“我忘記問,你們組長叫什么名字?”
“劉雨生。”
“劉雨生?”鄧秀梅沉吟一下說,“這名字好熟。”
“他時常到縣里開會,你們一定見過的。”
“啊,記起來了,是個單單瘦瘦,三十來往的角色,是不是?”
“嗯哪,他不胖,你說的怕莫就是我們的組長。他的心蠻好。”
“你們都擁護他嗎?”
“那是不要說的了。他是個角色。只是,干部同志,不要怪我劈直話,你們的工作都是空費力,瞎操心。從古以來,都是人強命不過,黑腳桿子總歸是黑腳桿子,一挑子水,上不得天啊。”講到這里,盛佑亭抬眼看一看太陽,對鄧秀梅說,“天色不早了。我到街上,還要打轉身,少陪你了。到了村里,有空請上我家里來談講。只要不嫌棄,住在我家里也好,真的,我不講客套,只是房屋差一點。”
“不是瓦屋嗎?”鄧秀梅笑著提醒他。
“是瓦屋,不錯,不過哪里比得城里的呢?你要來住,我叫我們二崽騰出那間正房來給你。我們家里,常常住干部。”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扣好棉襖,把他那條補疤馱補疤的藍布腰圍巾往腰上一捆,扶正了腦門頂上的袱子,走去把竹子掮起,又向鄧秀梅點一點頭,才動身走了。鄧秀梅也隨即起來,拍拍棉襖和褲子上面的灰塵,背起背包,掛好雨傘,匆急地往清溪鄉走去。
……
……
周立波長篇小說典藏(全三冊) 作者簡介
周立波(1908—1979),湖南益陽人。1934年參加左聯,曾任八路軍前線司令部和晉察冀邊區戰地記者,延安魯藝教師,湖南省文聯主席,湖南省作協主席等。著有長篇小說《暴風驟雨》《鐵水奔流》《山鄉巨變》,短篇小說集《鐵門里》《山那邊人家》,報告文學集《戰場三記》《南下記》,譯著《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一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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