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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包郵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古吳軒出版社出版時間:2020-11-01
開本: 32開 頁數: 288
讀者評分:5分1條評論
本類榜單:文學銷量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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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版權信息

  • ISBN:9787554616079
  • 條形碼:9787554616079 ; 978-7-5546-1607-9
  • 裝幀:簡裝本
  • 冊數:暫無
  • 重量:暫無
  • 所屬分類:>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本書特色

適讀人群 :大眾讀者*深的幸福,*厚重的愛,都藏在家里。
融洽、和睦、閑適,處處洋溢著溫情,藏煙火日子之大美,這才是家應有的感覺。 1、 以家為主題是汪曾祺獨一無二的作品集。
家人閑坐, 燈火可親,是每個人都向往的家庭氛圍,引領萬千讀者從內心到實際行動為家人搭建一個溫馨、和樂、有愛的家庭環境和家庭文化。
2、 汪曾祺寫出了中國人生的“活法”。
家人閑坐、喝茶賞花、一頭鉆到愛好里;自得其樂,隨遇而安;把日子過程詩。即溫暖了別人,也抵達了自己*喜歡的生活。
3、 汪曾祺誕辰100周年特輯,汪氏三兄妹親自審定并撰文,三篇文章(近3萬字)
汪氏兄妹的文章亦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讓我們看到對親情至深的眷戀,對生命流逝的無奈與哀傷。
4、 還原一個你意想不到的汪曾祺。
汪朗說:要想真正讀懂汪曾祺,就要看到他內心悲觀的底色,但是,或許悲觀的人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更容易體會到生活中微小的美好。
5、名家推薦:賈平凹、鐵凝 、畢飛宇、王安憶、吳玄、馮唐、金庸……
6、汪朗先生特授權插入汪曾祺書法繪畫及家人照片,比原版新增8張彩插。
更加全面展現汪曾祺其人在藝術上的成就和趣味,以及各時期自己和家人的形象。
7、汪朗先生指定李建新提供的版本為汪曾祺作品權威版本,糾正了很多市面汪曾祺圖書的錯訛。
汪朗言:市面汪曾祺圖書版本凈化從李建新版本起。
8、精裝設計,彰顯品質。高端特種紙,紋理天然、手感柔和,健康環保。
9、封面設計更加簡約高級,色調柔和自然。
10、超值饋贈:3枚精美汪曾祺繪畫書簽。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內容簡介

家貴在傳承,父輩身上的特質影響他一生:汪曾祺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祖父白手起家,有兩千多畝地,兩家藥鋪,卻生活節儉,一個咸鴨蛋要分兩頓吃,愛花大價錢收藏字畫。父親多才多藝,會拳腳、愛音樂、寫字、畫畫,還會用優選的材料給孩子做花燈和風箏,陪孩子玩。汪曾祺說“我的童年很美”,所以他的一生受童年的影響,興趣廣泛,活得灑脫而有詩意。 本書主要圍繞家和生活:一“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有家人在就是幸福;二“自得其樂,隨遇而安”要看到有趣的人和事;三“湯和天氣好”生活要有點趣味;四“日日有小暖,至味在人間”用心為家人做頓飯。 這是一本汪曾祺寫給大家的美而幸福的“活法”,幾乎囊括了汪曾祺很精華的文章,并附錄汪氏三兄妹寫“老頭兒”和母親的文章。是了解汪曾祺家風及生活的很好讀本。讀一讀汪曾祺的文字,你會覺得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有詩意的,會加更熱愛這個世界。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目錄

輯一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我的家

我的家鄉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

多年父子成兄弟

大蓮姐姐

冬天

家書

“無事此靜坐”


輯二 自得其樂,隨遇而安

大媽們

鬧市閑民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北京人的遛鳥

老年的愛憎

看畫

自得其樂


輯三 湯和天氣好

尋常茶話

泡茶館

花園

北京的秋花

夏天的昆蟲

人間草木

果蔬秋濃

葡萄月令

昆明的雨


輯四 日日有小暖,至味在人間

四方食事

五味

故鄉的食物

葵·薤

肉食者不鄙

魚我所欲也

家常酒菜

食豆飲水齋閑筆

昆明的吃食


附:

媽媽的檔案 汪朗

說說我們的爸 汪朝

*后一日 汪明



展開全部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節選

我的父親
我父親行三。我的祖母有時叫他的小名“三子”。他是陰歷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生的,故名菊生(我父親那一輩生字排行,大伯父名廣生, 二伯父名常生),字淡如。他作畫時有時也題別號:亞癡、灌園生……他在南京讀過舊制中學。所謂舊制中學大概是十年一貫制的學堂。我見過他在學堂時用過的教科書,英文是納氏文法,代數幾何是線裝的有光紙印的,還有“修身”什么的。他為什么沒有升學,我不知道。“舊制中學生”也算是功名。他的這個“功名”我在我的繼母的“銘旌”上見過,寫的是扁宋體的泥金字,所以記得。什么是“銘旌”,看《紅樓夢》賈府辦秦可卿喪事那回就知道,我就不嚕蘇了。
我父親年輕時是運動員。他在足球校隊踢后衛。他是撐桿跳選手,曾在江蘇全省運動會上拿過**。他又是單杠選手。我還見過他在天王寺外邊駐軍所設置的單杠上表演過空中大回環兩周,這在當時是少見的。他練過武術,腿上帶過鐵砂袋。練過拳,練過刀、槍。我見他施展過一次武功。我初中畢業后,他陪我到外地去投考高中。在小輪船上,一個初來的偵緝隊以檢查為名勒索乘客的錢財。我父親一掌,把他打得一溜跟頭,從船上退過跳板,一屁股坐在碼頭上。我父親平常溫文爾雅,我還沒見過他動手打人,而且,真有兩下子!我父親會騎馬。南京馬場有一匹烈馬,咬人,沒人敢碰它,平常都用一截粗竹筒套住它的嘴。我父親偷偷解開韁繩,一騙腿騎了上去。一趟馬道子跑下來,這馬老實了。父親還會游泳,水性很好。這些,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的。
從南京回來后,他玩過一個時期樂器。他到蘇州去了一趟,買回來好些樂器,笙簫管笛、琵琶、月琴、拉秦腔的胡胡、揚琴,甚至還有大小嗩吶,嗩吶我從未見他吹過。這東西吵人,除了吹鼓手、戲班子,一般玩樂器人都不在家里吹。一把大嗩吶,一把小嗩吶(海笛)一直放在他的畫室柜櫥的抽屜里。我們孩子們有時翻出來玩。沒有哨子,吹不響,只好把銅嘴含在嘴里,自己嗚嗚作聲,不好玩!他的一枝洞簫、一枝笛子,都是少見的上品。洞簫簫管很細,外皮作殷紅色,很有年頭了。笛子不是纏絲涂了一節一節黑漆的,是整個笛管擦了荸薺紫漆的,比常見的笛子管粗。簫聲幽遠,笛聲圓潤。我這輩子吹過的簫笛無出其右者。這兩枝簫笛不是從樂器店里買的,是花了大價錢從私人手里買的。他的琵琶是很好的,但是拿去和一個理發店里換了。他拿回理發店的那面琵琶又臟又舊、油里咕嘰的。我問他為什么要換了這么一面臟琵琶回來,他說:“這面琵琶聲音好!”理發店用一面舊琵琶換了他的幾乎是全新的琵琶,當然樂意。不論什么樂器,他聽聽別人演奏,看看指法,就能學會。他彈過一陣古琴,說:都說古琴很難,其實沒有什么。我的一個遠房舅舅,有一把一個法國神父送他的小提琴,我父親跟他借回來,鼓揪鼓揪,幾天功夫,就能拉出曲子來。據我父親說:樂器里*難,*要功夫的,是胡琴。別看它只有兩根弦,很簡單,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好弄。他拉的胡琴我拉不了,弓子硬,馬尾多,滴的松香很厚,松香拉出一道很窄的深槽,我一拉,馬尾就跑到深槽的外面來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有時使勁拉一小段,我父親一看松香就知道我動過他的胡琴了。他后來不大擺弄別的樂器了,只有胡琴是一直拉著的。
摒擋絲竹以后,父親大部分時間用于畫畫和刻圖章。他畫畫并無真正的師承,只有幾個畫友。畫友中過從較密的是鐵橋,是一個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寫的小說《受戒》里的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鐵橋曾在蘇州鄧尉山一個廟里住過,他作畫有時下款題為“鄧尉山僧”。我父親第二次結婚,娶我的**個繼母,新房里就掛了鐵橋的一個條幅,泥金紙,上角畫了幾枝桃花,兩只燕子,款題“淡如仁兄嘉禮弟鐵橋寫賀”。在新房里掛一幅和尚的畫,我的父親可謂全無禁忌;這位和尚和俗人稱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禮法。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有點“胡來”。這幅畫的兩邊還配了我的一個舅舅寫的一副虎皮宣的對子:“蝶欲試花猶護粉,鶯初學囀尚羞簧”,我后來懂得對聯的意思了,覺得實在很不像話!鐵橋能畫,也能寫。他的字寫石鼓,畫法任伯年。根據我的印象,都是相當有功力的。我父親和鐵橋常來往,畫風卻沒有怎么受他的影響。也畫過一陣工筆花卉。我們那里的畫家有一種理論,畫畫要從工筆入手,也許是有道理的。揚州有一位專畫菊花的畫家,這位畫家畫菊按朵論價,每朵大洋一元。父親求他畫了一套菊譜,二尺見方的大冊頁。我有個姑太爺,也是畫畫的,說:“像他那樣的玩法,我們玩不起!”興化有一位畫家徐子兼,畫猴子,也畫工筆花卉。我父親也請他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開畫的是罌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絢麗。一開是月季,題了兩行字:“春水蜜波為花寫照”。“春水”、“蜜波”是月季的兩個品種,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很美,一直不忘。我見過父親畫工筆菊花,原來花頭的顏色不是一次敷染,要“加”幾道。揚州有菊花名種“曉色”,父親說這種顏色*不好畫。“曉色”,很空靈,不好捉摸。他畫成了,我一看,是曉色!他后來改了畫寫意,用筆略似吳昌碩,照我看,我父親的畫是有功力的,但是“見”得少,沒有行萬里路,多識大家真跡,受了限制。他又不會做詩,題畫多用前人陳句,故布局平穩,缺少創意。
父親刻圖章,初宗浙派,清秀規矩。他年輕時刻過一套《陋室銘》 印譜,有幾方刻得不錯,但是過于著意,很拘謹。有“蘭帶”、“折釘”, 都是“做”出來的。有一方“草色入簾青”是雙鉤,我小時覺得很好看,稍大,即覺得纖巧小氣。《陋室銘》印譜只是他初學刻印的成績。三十多歲后,漸漸豪放,以治漢印為主。他有一套端方的《匋齋印存》,經常 放在案頭。有時也刻浙派小印。我記得他給一個朋友張仲陶刻過一塊青田凍石小長方印,文曰“中匋”,實在漂亮。”中匋”兩字也很好安排。
刻印的人多喜藏石。父親的石頭是相當多的,他*心愛的是三塊田黃。我在小說《歲寒三友》中寫的靳彝甫的三塊田黃,實際上寫的是我父親的三塊圖章。
他蓋章用的印泥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大劈砂”,這是朱砂里*貴重的。大劈砂深紫色的,片狀,制成印泥,鮮紅奪目。他說見過一些明朝畫,紙色已經灰暗,而印色鮮明不變。大劈砂蓋的圖章可以“隱指”,即用手指摸摸,印文是鼓出的。他的畫室的書櫥里擺了一列裝在玻璃瓶的大劈砂和陳年的蓖麻子油,蓖麻是調印色用的。
我父親手很巧,而且總是活得很有興致。他會做各種玩意。元宵節,他用通草(我們家開藥店,可以選出很大片的通草)為瓣,用畫牡丹的西洋紅(西洋紅很貴,齊白石作畫,有一個時期,如用西洋紅,是要加價的)染出深淺,做成一盞荷花燈,點了蠟燭,比真花還美。他用蟬翼箋染成淺綠,以鐵絲為骨,做了一盞紡織娘燈,下安細竹棍。我和姐姐提了,舉著這兩盞燈上街,到鄰居家串門,好多人圍著看。清明節前,他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絹糊的。他用藥店里稱麝香用的小戥子約蜈蚣兩邊的雞毛,——雞毛必須一樣重,否則上天就會打滾。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箏的,家父實為**人。(用老弦放風箏,風箏可以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子”。)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箏。這時麥子尚未“起身”,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春服既成,惠風和暢,我父親這個孩子頭帶著幾個孩子,在碧綠的麥壟間奔跑呼叫,為樂如何?我想念我的父親(我現在還常常夢見他),想念我的童年,
雖然我現在是七十二歲,皤然一老了。夏天,他給我們糊養金鈴子的盒子。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合攏,接縫處用皮紙漿糊固定,再加兩道細蠟箋條,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個八角玲瓏玻璃球,里面養著金鈴子。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爬,吃切成小塊的梨,張開翅膀“叫”。秋天,買來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鏤刻出很細致的圖案,做成幾盞西瓜燈。西瓜燈里點了蠟燭,撒下一片綠光。父親鼓搗半天,就為讓孩子高興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我母親死后,父親給她糊了幾箱子衣裳,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不知從哪里搜羅來各種顏色,砑出各種花樣的紙。聽我的大姑媽說,他糊的皮衣跟真的一樣,能分出灘羊、灰鼠。這些衣服我沒看見過,但他用剩的色紙,我見過。我們用來折“手工”。有一種紙,銀灰色,正像當時時興的“慕本緞子”。
我父親為人很隨和,沒架子。他時常周濟窮人,參與一些有關公益的事情。因此在地方上人緣很好。民國二十年發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見他著齊胸的水出去,手里橫執了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羅褂,他出去,主要是辦賑濟。我在小說《釣魚的醫生》里寫王淡人有一次乘了船,在腰里系了鐵鏈,讓幾個水性很好的船工也在腰里系了鐵鏈,一頭拴在王淡人的腰里,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激流,到一個被大水圍困的孤村去為人治病。這寫的實際是我父親的事。不過他不是去為人治病,而是去送“華洋義賑會”發來的面餅(一種很厚的面餅,山東人叫“鍋盔”)。這件事寫進了地方上人送給我祖父的六十壽序里,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后來以為人醫眼為職業。眼科是汪家祖傳。我的祖父、大伯父都會看眼科。我不知道父親懂眼科醫道。我十九歲離開家鄉,離鄉之前,我沒見過他給人看眼睛。去年回鄉,我的妹婿給我看了一冊父親手抄的眼科醫書,字很工整,是他年輕時抄的。那么,他是在眼科上下過功夫的。聽說他的醫術還挺不錯。有一個鄰居的孩子得了眼疾,雙眼腫得像桃子,眼球紅得像大紅緞子。父親看過,說不要緊。他叫孩子的父親到陰城(一片亂葬墳場,很大,很野,據說韓世忠在這里打過仗)去捉兩個大田螺來。父親在田螺里倒進兩管鵝翎眼藥,兩撮冰片,把田螺扣在孩子的眼睛上。過了一會田螺殼裂了。據那個孩子說,他睜開眼,看見天是綠的。孩子的眼好了,一生沒有再犯過眼病。田螺治眼,我在任何醫書上沒看見過,也沒聽說過。這個“孩子”現在還在,已經五十幾歲了。是個理發師傅。去年我回家鄉,從他的理發店門前經過,那天, 他又把我父親給他治眼的經過,向我的妹婿詳細地敘述了一次。這位理發師傅希望我給他的理發店寫一塊招牌。當時我很忙,沒有來得及給他寫。我會給他寫的。一兩天就寫了托人帶去。
我父親配制過一次眼藥。這個配方現在還在,但是沒有人配得起,要幾十種貴重的藥,包括冰片、麝香、熊膽、珍珠……珍珠要是人戴過的。父親把祖母帽子上的幾顆大珠子要了去。聽我的第二個繼母說,他制藥極其虔誠,三天前就洗了澡(“齋戒沐浴”),一個人住在花園里,把三道門都關了,誰也不讓去。
父親很喜歡我。我母親死后,他帶著我睡。他說我半夜醒來就笑。那時我三歲(實年)。我到江陰去投考南菁中學,是他帶著我去的。住在一個茶莊的棧房里,臭蟲很多。他就點了一支蠟燭,見有臭蟲,就用蠟燭油滴在它身上。第二天我醒來,看見席子上好多好多蠟燭油點子。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父親一夜未睡。我在昆明時,他還在信封里用玻璃紙包了一小包“蝦松”寄給我過。我父親很會做菜,而且能別出心裁。我的祖父春天忽然想吃螃蟹。這時候哪里去找螃蟹?父親就用瓜魚(即水仙魚),給他偽造了一盤螃蟹,據說吃起來跟真螃蟹一樣。”蝦松”是河 蝦剁成米大小粒,摻以小醬瓜丁,入溫油炸透。我也吃過別人做的“蝦松”,都比不上我父親的手藝。
我很想念我的父親。現在還常常做夢夢見他。我的那些夢本和他不相干,我夢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場,不知道怎么會攙和進來了。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我的母親
我父親結過三次婚。
我的生母姓楊。我不知道她的學名。楊家不論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親那一輩“遵”字排行,我母親應該叫楊遵什么。前年我寫信問我的姐姐,我們的母親叫什么。姐姐回信說:叫“強四”。我覺得很奇怪,怎么叫這么個名呢?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親不是行四。一個人怎么會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太小了。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故去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個叫“小房”的房間里,她也不讓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記得我父親用一個煤油箱自制了一個爐子,煤油箱橫放著,有兩個火口,可以同時為母親熬粥,熬參湯、燕窩,另外還記得我父親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醫,我是隨船去的。我記得小船中途停泊時,父親在船頭釣魚,還記得船艙里掛了好多大頭菜。我一直記得大頭菜的氣味。
我只能從母親的畫像看看她。據我的大姑媽說,這張像畫得很像。 畫像上的母親很瘦,眉尖微蹙。樣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我母親是讀過書的。她病倒之前每天還寫一張大字。我曾在我父親的畫室里找出一摞母親寫的大字,字寫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鄉,見著一個老鄰居,她記得我母親。看見過我母親在花園里看花。——這家鄰居和我們家的花園只隔一堵短墻。我母親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過來過來,給你一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見母親在花園里看花,并且覺得她對鄰居很和善。這位“小新娘子”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
我還記得我母親愛吃京冬菜。這東西我們家鄉是沒有的,是托做京官的親戚帶回來的,裝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親死后,她養病的那間“小房”鎖了起來,里面堆放著她生前用的東西,全部嫁妝,——“摞櫥”、皮箱和銅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繼母有時開鎖進去,取一兩樣東西,我跟著進去看過。“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南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臺。花臺上開了一些秋海棠。這些海棠自開自落,沒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顏色很紅。
我的**個繼母娘家姓張。她們家原來在張家莊住,是個鄉下財主。后來在城里蓋了房子,才搬進城來。房子是全新的,新磚,新瓦,油漆的顏色也都很新。沒有什么花木,卻有一片很大的桑園。我小時就覺得奇怪,又不養蠶,種那么多桑樹做什么?桑樹都長得很好,干粗葉大,是湖桑。
我的繼母幼年喪母,她是跟姑媽長大的,姑媽家姓吳。繼母的姑媽年輕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掛著一塊匾,朱地金字:“松貞柏節”,下款是“大總統題”。這大總統不知是誰,是袁世凱?還是黎元洪?吳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張家的三間偏房。老姑奶奶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大和子,一個叫小和子。兩個兒子都沒上學校,念了幾年私塾,專學珠算。同年齡的少年學“雞兔同籠”,他們卻每天打“歸除”、“斤求兩,兩求斤”。他們是準備到錢莊去學生意的。
我的繼母歸寧,也到她的繼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時間都在這三間偏房里和姑媽在一起。我父親到老丈人那邊應酬應酬,說些淡話,也都在“這邊”陪姑媽閑聊。直到“那邊”來請坐席了,才過去。
繼母身體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利害,和我父親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的。
她是長女,但是我的外公顯然并不鐘愛她。她的陪嫁妝奩是不豐的。她有時準備出門作客,才戴一點首飾。比較好的首飾是副翡翠耳環。有一次,她要帶我們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換了一件灰鼠的皮襖。我覺得她一定會冷。這樣的天氣,穿一件灰鼠皮襖怎么行呢? 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襖。我忽然對我的繼母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我可憐她,也愛她。
后娘不好當。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 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于“后娘”當然會是沉重的負擔。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還有一些親戚鄰居,她們都拿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
也許我和娘(我們都叫繼母為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了兩輛黃包車, 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著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矩(這規矩是很多人 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里拿兩根點著了的安息香。 我于是拿著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里。黃包車慢慢地走著。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后移動著,我有點迷糊。聞著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
小學一年級時,冬天,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我記得我拉的屎是熱騰騰的)。我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凈了,讓我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說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妹妹長了頭虱,娘煎了草藥給她洗頭,用篦子給她篦頭發。張氏娘認識字,念過《女兒經》。《女兒經》有幾個版本,她念過的那本, 她從娘家帶了過來,我看過。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張家長,李家短, 別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這一類道德規范做人的。她有時念經:《金剛經》、《心經》、《高王經》。她是為她的姑媽念的。
她做的飯菜有些是鄉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覺得這樣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個繼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莊園有幾座大門,莊園外有壕溝吊橋。
我父親是到邵伯結的婚。那年我已經十七歲,讀高二了。父親寫信給我和姐姐,叫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任家派一個長工推了一輛獨輪車到邵伯碼頭來接我們。我和姐姐一人坐一邊。我**次坐這種獨輪車覺得很有趣。
我已經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1986年回鄉,這時娘才改口叫我“曾祺”。 ——我這時已經六十六歲,也不是什么“少爺”了。
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
她今年八十六歲。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
多年父子成兄弟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難的其實是胡琴,看起來簡單,只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現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他養蟋蟀,養金鈴子。他養過花,他養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花。我母親死后,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里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里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的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里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里面養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只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篤瓜”)上開小口挖凈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候,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余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后,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朱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臺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么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系,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和兒子的關系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還未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么還給他打酒?”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于“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么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臥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擔干系的思想是庸俗的。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態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干涉。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汪曾祺(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精裝) 作者簡介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其主要作品有《受戒》《大淖記事》《黃油烙餅》《葡萄月令》《人間草木》 等。
汪曾祺的文字干凈而傳神,質樸而簡白,通曉暢達,既沒有結構上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滿含對生活的熱愛和深情,讓人不由喜歡上這個有趣的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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